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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292)

作者:木鬼衣 阅读记录

苏青瑶与这张独属于上海的脸对望,感受它的呼吸拂过面庞,吹起了她那从古老中国的另一头带来的棉手帕。

跑到一处弄口,车夫停住脚步,问苏青瑶是哪一号。苏青瑶愣了愣。她在昆明的广阔天地呆太久,忘了弄堂有多曲折。失神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门牌号告诉车夫。车夫拉着她七转八转,转到一扇赭红的门前。

车夫笑道:“小姐看样子不是上海人吧,来看亲戚的?”听到这句近乎“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话语,苏青瑶猛然一哀。嬛

启程前苏青瑶给谭碧去信,告诉她,她要回来。但没说具体时间,因为路程太长,她也没法给准话。所以谭碧完全不知道苏青瑶今天会来。彼时,她开着收音机,足尖打着节拍,跟着周璇细细的嗓音,学唱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声零零落落得飘到了窗外,掉进苏青瑶的耳朵。她踌躇地站在楼下,踮脚朝窗口望,只见深蓝的天幕下,两根葱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灰白的烟,伸出来,指尖血红、烟头赤红,二者上下一舞,烟灰飘落。

苏青瑶心霎时酸透,涩着嗓子喊:“阿碧,阿碧——”

话音未落,屋内的歌声便断了。

谭碧扶着窗框俯望,看到一个穿蓝布棉衫的女人,很瘦,但很精神。她也见到了她,仰起脸,微微笑着说:“是我,阿碧。”谭碧慌忙掐灭烟,根本来不及回话,转头就扎进了房间。

咚咚锵锵,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木质的楼梯。

拉开房门,眼前霎时雪白。

“瑶瑶,你、你——”谭碧晕眩地张开嘴,喉咙里数不清有多少话争相往外挤。“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苏青瑶站在门前,唇角紧紧地笑。“一下车就来了。”

“累不累?”

“还好。”

“那,那,”分别多年,乍然相逢,她一时有点摸不着想说的话。这时,她眼神一低,瞧见了缩在苏青瑶怀里的小猫,便笑着问。“唉?这猫儿哪来的?”

“路上捡的,”苏青瑶说着,托起三花猫。“来,拿破仑,跟干娘问好。”

“喵呜——”那只叫拿破仑的三花猫竖起了它的大尾巴。

谭碧见状,指尖递到它的鼻子前。拿破仑凑过去嗅嗅,没表现出反感,谭碧才伸手挠它的脑门。拿破仑颇给面子地咕噜几声。

摸完,气氛稍稍和缓。

谭碧这才后知后觉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

合紧房门,苏青瑶放下拿破仑,让它在一楼适应。

谭碧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她,语调高高道:“瑶瑶,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没办法,昆明太晒,”苏青瑶看向她,道。“别光说我,你也是……阿碧,你胖了呀,这哪还有以往沪上苏小小的样子。”

这话如若四两拨千斤,一下卸掉谭碧心头的重压。

“光吃饭不干活,可不得胖。”谭碧噗嗤一笑,学着以往的模样,扭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怎么,嫌我年老色衰了?”

“哪会呢。”苏青瑶也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谭小姐艳冠上海滩。”

谭碧吃吃笑,主动撞了下她的额头。

苏青瑶也撞回去,“咚”得一声。

“哎呦!这么大力,苏青瑶你出去学武啦?”谭碧推她的肩,嗔怒道。“真的是,上楼上楼。”

苏青瑶微微笑,不言语,与她手挽手上楼。谭碧问她这一路辛不辛苦。苏青瑶自然说不辛苦。可能是为证明这点,她讲述起路上碰到的奇闻。楼梯的咯吱声,随女人的话音,一下一下响,好似穿插在戏曲唱段里的小鼓声。

谭碧听着一路的奇闻,咯咯笑,越笑越大声。

兴许是笑的太猛,后来竟笑乱了套,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出了泪花。

她松开苏青瑶的胳膊,先一步冲进二楼的卧房,抽下挂在脸盆架子的毛巾,边拭泪,边用笑盈盈的语气说:“你说,瑶瑶你继续说,那个瘌痢头,然后……”

泪珠能擦去,话音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

苏青瑶走过去,轻抚她的后背。

女人低微的抽噎,是春夜的雨打竹林,缠绵许久方得止息。

“阿碧。”隔了半晌,苏青瑶柔柔唤她。

谭碧抬头,依旧是颤声:“当年,南京、南京成那样,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泪又下来了。

苏青瑶拿过她手里的毛巾,捧起她的脸,轻轻按着擦。

“没事了,不哭,没事了。我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分明这样说,她自己却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谭碧摇摇头,反握住对方的手腕,止住了拭泪的动作。她抽回毛巾,随手扔到脸盆里,继而拉苏青瑶坐到床边。一个瘦了两圈,一个胖了两圈,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太阳沉落,令二人的剪影时隔多年再度交融。

谭碧问她究竟是怎么离开南京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苏青瑶沉吟片刻,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和她说。南京、汉口、重庆、昆明,再回到上海,一路走来,不知多少次面对九死一生的时刻,怀抱着必死的决心。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真是奇迹。

谭碧也把自己的这几年告诉她。如何去的香港,又如何从香港回来,隐姓埋名、蜗居弄堂。谈到近况,她告诉苏青瑶,她用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舞厅,退居幕后当经理。凭借从前在百乐门工作的经验,舞厅生意不错。夜校还在上,每周三次,她现在可以用英文点餐,还会自己做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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