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42)
眼前的一切都像开了电影里的慢动作特效,黑暗的房间里,眼前胸膛起伏、面目狰狞的人,门外面色紧张惊恐、不知所措的外人。
房门半开,泄出外面的一丝光亮,落在地上的针管和推车泛出莹莹的银色冷光。
耳边是连续不断、急促激动的话语,像浮云一样飘走,并没有进入他安静的大脑,唯有一句,尖锐而刺耳地划进耳道。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
不知道是听到这句话的第几次了。
好无聊。
程嘉也垂着眼想。
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垂落在腿侧,指尖蜷了蜷。
隔着一层裤子的布料,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银质的物品。
明明也该是带着金属冷意的,明明也该是棱角分明的,此刻却让他觉得柔和,觉得触摸到的是最温暖的东西。
像是旷野的风,像是旷野的黄昏,音符连续地飘在空中,远处坠着绵软锦簇的温柔云朵。
让他想到陈绵绵。
……她还好吗?
程嘉也想。
现在应该是在上课吧?
他不在的话……
她有没有生气?
还是,觉得轻松许多?
他的灵魂在此时此刻出窍一般,从这个荒谬却又是现实的时刻脱离,回到旷野间。
他十几岁,第一次看到陈绵绵照片时,就为之惊艳的旷野。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眼睛里亮起的光彩像是永远也没有受到过任何的束缚。
她不是光鲜牢笼里的金丝雀,精致到连羽翼都被打理得亮丽,却永远飞不出那方寸之地。
她永远像风一样自由。
并且持之以恒地,毫不动摇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陈绵绵是最好的。
程嘉也这样想。
尽管这一切好像都不属于他。
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借了一些空白的光景,从别人的怀抱里偷窃来的温暖罢了。
甘之如饴,但好像无法再继续了。
他好像没有办法再继续恬不知耻、若无其事地插入她的生活之中,破坏掉她本来应该平静美好的人生。
哪怕他想。
但他好像不能。
程嘉也闭了闭眼,蜷起的手指隔着布料最后摩挲两下,似乎是要把棱角都印进心里。
屏住呼吸几秒后,手缓慢地松开。
他弯身,触到冰冷的金属物体。
用来剪胶带的手术剪在方才的争执中掉落在地,小巧尖锐的物体反射着门外的光,冰冷异常,被他攥在手里也不能温暖分毫。
你这条命都是我给你的,你凭什么跟我叫板?
这句话好像在人生里回荡过无数遍,从他幼年时期,一直到今天。
平常他总是沉默。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想再保持那份软弱的缄默。
程嘉也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地道,
“那我还给你好了。”
本来就没什么好再留恋的。
下一秒,冰冷的金属扎入右上腹,皮肉绽开破裂——
一声闷响。
利器刺入皮肉深处,剖开血肉,触及到最深的疼痛。
那一瞬间,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像摁下暂停键的电影画面,隔了几秒后才重新继续播放。
身前的人愣了好几秒,瞳孔迅速放大,门外的人惊呼一声,腿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好几秒后,才飞速地跑进来。
痛觉也迟钝。
温热的血涌出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失。
程嘉也却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只是靠着墙壁,缓慢地往下跌。
程之崇原本攥住他衣领的手开始颤抖,仿佛脱了力似的,再也稳不住他。
他盯着黑夜里并不明显的血液,看着那些黑色的血流到他脚边,第一次感觉到了慌张的实感。
心脏在飞速跳动,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大脑一片空白,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一点血蹭到他手背上,触感温热,却凉得让人心惊。
这是程嘉也的血。
他儿子的血。
那把手术剪末端依旧在黑暗里,泛着尖锐金属特有的冷光。
看着都很疼。
程之崇开始后退。
无意识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时隔许多年,他第一次开始想。
……我真的错了吗?
……何至于此呢?
但程嘉也并没有放过他。
他盯着他,安静地问,
“现在你满意了吗?”
第81章 又一年夏2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里流逝。
抢救室外寂静,过往人群来了又走,等待在门外的人们却都一动不动,仿佛层叠如麻的心事压住了所有,根本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空气似乎变成了粘稠的液体,堵塞在呼吸道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人呼吸困难。
分秒都难捱。
陈绵绵坐在那里,浑身发冷。
入眼满是冷白色,鼻息间萦绕着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她耳边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空洞地在胸腔内跳动。
恐惧。
她感到非常恐惧。
和大一那年站在冬夜的天桥上,接通电话,收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一模一样的恐惧。
她从未清晰地意识到,她害怕这个贯穿了她十八岁以后所有人生的人,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此消失掉。
而她对他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站在小院外的台阶上,她挥挥手,没有解释那些令他感到痛苦的谎言,随口说,今天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