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些惋惜是轻微的,用着缓和的方式托直孩子的身躯,使之负重。而有些结束就是永久的,剩下些难堪的回忆,疼痛,钻心,让人一夜白头。
她说:“中元,不怕你笑话,我曾爱过一个人。”海风中,宋中元为她披上针织衫,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她:“是什么样的人?又带给了你什么?”
她眺望着北方的海,澎湃而高昂的曲调却因黑夜变得塞上歌。这个曾经纤细现在却渐渐臃肿的姑娘用温暖的手比画着那个在年岁中渐渐模糊的面庞,一切都是昨日桃花今日春风:“我认识他许多年,却好像忘记了他究竟长的什么样。我知道他好看,记忆里就是好看的,但每次见到他,却总是把记忆中的单薄模样冲刷,变得鲜活而明艳。我少年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一去不返,我努力寻找他,努力留住他,可是没有用。我……留不住他。他带给我的所有就是渗人骨髓的丑陋。我还记得,他校内网的背景是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书架的一个角落坐着二三读书的生子,那学子中有个姑娘,纤瘦而沉静。理智告诉我,他只是喜欢这种向学的氛围,可是我整个人却如同疯了一样地嫉妒那个姑娘,我想象着他也许爱着这个姑娘,我想象中他爱着这样的姑娘,然后痛苦得无法成眠。”
宋中元眼眸变得深邃,院宁笑了:“有时候细思量,怎么就卑微到了这个地步。看到街上走过同龄的姑娘,便会退想,他是喜欢这样的,还是会喜欢上那种模样的。再看看,我没有这个肤白貌美,也没有那个高挑智慧。想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不太差,怎么就沦落到了谁也比不上。他让我与全世界的姑娘为敌,然后缩到自己的弹丸之地,天真卑鄙。”
他说:“我也爱过一个姑娘。”
阮宁笑着点头:“我知道,你的前女友。大概也是老班长说到的那个你娶不到的姑娘吧。那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带给了你什么?”
宋中元扶着她坐在了夕阳中温暖的沙滩上。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温暖而明亮,阮宁第一次看到宋中元不曾隐藏的情绪。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曾经想,她千万……千万不要坐到我的身旁。我怕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提醒那个幼小的我,她很……可怕。”
“为什么?”
“因为她流着黑乎乎的鼻涕,校服上都是阳光、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她刚同人打过架,她赢了,一副东归英雄的小模样,戾气十足,绝非善类。”
“后来呢?”
“与天地皆抗争,其乐无穷:与她斗,我输了,流放一生。”
澄澄报喜,生了个女娃。
她发朋友圈,幼小的生命带着甜甜的笑颜。照片配了一句话:“不用怀疑,和姐一样美。”
阮宁端详小姑娘的照片,一点都不怀疑。
这样好看的孩子,吸取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怎么能不美?
顾润墨喜极而泣,打电话说:“我原谅你了,阮宁。”
阮宁放下手里的馒头,挺认真地问:“我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原谅的事吗?”
顾润墨气得肝疼:“我表叔死了!我叔死了!”
阮宁拍馒头:“你找费小费去啊,你要做掉她,我给你凑钱!”
她这辈子所有的不淡定和斗鸡一样的尖锐都给了费小费。曾经对着安安嘴里的女神可以毫不留情地吐槽,对着顾润墨的敌意她也毫不留情地往费小费身上引。
顾润墨深吸一口气,说:“他死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东拉西扯两个钟头,我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让我每年上半年瞧你一次。”
阮宁诧异:“瞧我做什么?”
顾润墨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德行!你问我,老子问谁!他说完这句扭脸就死了!你说换成你是我,会不会觉得是你害死了我表叔!就为了他这句话,我每年总要见你三五回!甭说上半年,下半年也是!生怕漏掉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次次都是来找澄澄的,你错了!我是来看你的!我照着我表叔的唯一遗嘱来替他看你!看你相亲,看你谈恋爱,看你撸串,看你喝啤酒,看你油腻腻的包子头,看你有惊无险渡过一些平凡生活的磨难,看你判着东家偷鸡西家赊酱油的小案件,看你没出息地过着这平凡的一辈子,如今又看你怀孕,看你嫁人,我看到如今见了鬼,把你那张脸都看出了花,愣是没参透我叔到底啥意思!但他的死一定跟你逃不脱干系,你丫还我表叔!”
阮宁傻了。每年看看阮宁,这是什么暗号?
宋中元见她握着电话魂不附体,便接过了电话。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喂”:“我是阮宁的爱人,你是谁?”
顾润墨的火气压都压不住:“你丫谁,有你说话的份儿?我正跟阮宁说着!”
团座老人家轻轻开口:“中元。我是宋中元。”
顾润墨正想开骂,脑中却如惊雷闪过,他忽然想起,他当年漏掉了什么。
他漏掉了表叔说的那句话完整的表述。
“润儿,今天恰好是中元节,你爱吃的饺饼我怕是有事做不成,你不要难过,只是千万记住,之后的每一年,中元未到,你要代我去H城看望一个人。”
“谁?”
“阮宁。”
“什么什么?”
“中元未到,代我照看她。”
卢安安给阮宁发了一封E一mail,E一mail中有一条音频,还有一段简短的嘱咐。
阮宁老铁,你快生了,没事儿甭听。事关俞迟,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这一生短暂,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的苦楚。宋林为人有待商榷,如你还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听我一句,离他远些。
铁友:安。
第二十四章 时光换算机器人
宋中元在假期的最后一日,带着阮宁返程。
师长夫人梅大姐憔阮宁肚渐大,不过月余就要临盆了,搓搓手,稳稳地触了触阮宁肚子,孩子扭了扭屁股,大姐笑了:“瞧这孩子,也是个淘气的。选好医院了吗?咱们军区的医院接生倒是有几把好手,到时候我让老陈同医院打声招呼。”
阮宁本想去市里,但之前检查一切正常,军区医院也能轻松应付,而且市里到军区这段路最近正在修整,十分难行,需要绕道,算下来约有三小时的车程,出现紧急情况怕是应付不上的。
阮宁点头,谢了梅大姐的好意,她一路买了好些特产,都塞给了眼前温柔的女人,笑道:“大姐对我好,我喜欢您,看见什么都想捎给您。”
梅大姐“扑哧”笑了,揉了揉阮宁的眉毛:“好孩子,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会哄女孩子开心呢。”
阮宁诧异地望着她,她是记得梅大姐的,当时第一眼见她时,便回忆起了小时候的情景,可是如今自己长大了,变了大样,从未敢想她还能记起自己。
梅大姐叹了口气:“你陈大哥能有今天,全靠阮将军力排众议提拔了他。阮将军是个好人,对我们家有恩。你父亲死时,军部送了一副挽联,我当时跟老陈一起参加追悼会,如今还记得那副挽联上的话。”
阮宁到死都会记得那句话:“铁胆忠魂英年逝,不辞冰雪敬山河。挽联镶嵌着爸爸的名字。爸死了十多年鲜有人关注,这两年不知怎的,各大军事论坛在重新讨论评价父亲的生平,而这两句话往往是大家讨论后的感慨。”
两年前,阮宁偶尔点开知名的军事论坛,却发现似乎一夜之间,都在讨论阮敬山阮将军。有人将他同爷爷、叔叔的平生比较,夸赞阮家一门虎将,有人如是评论爸爸平生:“他是近三十年我最喜欢的将军,年轻有为。三十一岁肃军,重铸钢铁之师,延边风餐露宿十年,剿匪无数,却默默无闻,四十岁深入敌人巢穴,执行秘密任务,赤胆孤身,带二百余人剿灭边境最大恐怖力量,四十二岁南下拜将,三项军令重整陆军,声命远播,四十三岁却意外猝死。他若不死,今日成就不可估量,俞言两家怕是难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