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130)
济善道:“有何不可?皇帝不就是统领的人么?”
陈相青被她一噎,济善紧接着道:“并不需我掌管国事啊,我只需安排能者任起职就够了,他们不会再偷奸耍滑,不会再包藏祸心,不会再有背叛与算计。”
“这世间将围绕我继续运作下去,农耕其田,商行其事,官尽其责。大昭连国号都不必更改,不会再有人造反,它将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你想一想,不好吗?”
陈相青低声问:“到那日我也会变作你的傀儡?”
济善歪了歪头:“你想么?”
她又变回之前那个小善军师了,善意的,纯粹的,认认真真地听每一个人说的话,又或者是当年雪地里跑过来的那个小怪物,是一个看了便会令人恐惧大叫的存在,可是当它窝再他的怀抱中时,又带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温暖。
陈相青张了张口,几乎下意识地要响应他,但一张嘴他便强迫自己沉默。
这并非他想或不想的问题。
济善过往的记忆断断续续进入了他这五年来的每一个梦境。
其实济善苏醒后对陈相青的第一感觉没错,他眼中浮现出来的某种情绪,就是沧桑。但那种沧桑与他本人无关,而是仙人长达千百年的经历,将人看得疲惫而绝望。
陈相青逐渐意识到自己被从世人中分离出来了,当他厚葬李哲,听那些要将济善赶尽杀绝的提议时,他时而愤怒憎恨,时而却又能很平静地原谅她。
他到了这个年纪,既不娶妻,也不在房里置人,在外人看来已经十分怪异。加上他身边的一个济善,更易引来窃窃私语。
济善看上去呆呆的,既不能育子,也无法主家,府里只放这么一个人,实在是不能被理解。
但陈相青也很无谓,他有时随人去庙中祭神,望着那些沉默的神像,忽然能够解释年幼时自己一度的疑惑。
这世上若真有神仙的话,他们为何从不回应世间受苦的人?
因为单独的一个人,对他们而言太过渺小了。仙人一眼,转瞬数十年,那对凡人而言要压断脊梁的苦难,都难以被看见。
而对于凡人而言,有无子嗣如何?身死之后,血脉后代不过数年后断绝的也有,数典忘祖的也有,就算是有争气子孙,守住了家业,论起先祖,不过几句,生者说的话,死者再也听不见。
不成家,不生子,断嗣,无伴,旁人论起来好似天大的事,想来也不过尔尔。
所谓血脉究竟有何可延续,延续下来又能算作是什么伟业?
自己的父亲延续血脉,又将自己的生子拿去献祭,这算什么?
他生下了孩子,将孩子又养成了仇人,这延续出了些什么?
自己的生母在寨子中长大,受命出嫁受孕,千辛万苦跟着平南王离开家乡,生下自己,却落得一身病,恹恹地难以下地,最终被杀,塞在猛兽肚子里送到儿子眼前。
陈相青时常会想,假若当年母亲没有离开寨子,也不曾成家,而是自顾自的在山野中穿梭,种着草药,养着她的鸟群,哪怕老去,是不是其实日子要比最终那样惨死好得多?
她死的时候,身边不仅没有她的孩子陪伴,甚至连从小养到大的鸟群都没有啊。
济善在这世间一走千百年,看倦了爱恨挣扎,他也有幸窥见了这千百年,只看见这世间约定俗成的,天经地义的,逐渐崩塌了。
他要争要抢,也只是抢着眼前,假若某日死在战场上,也不会遗憾得闭不上眼。
然而这些念头陈相青只会自己想,旁人既无法认同他,也听不得这些话,自然会有许多言论来义正言辞地反驳他,而陈相青也无法全然否决,说出个不对来。
偶与好友醉酒,讲到这些,讲好友吓得酒醒,睁大双目,以为陈相青想挑撂子不干了,一头扎进棺材里长辞于世,当夜喝令城内棺材铺绝不许接陈府的活儿。
陈相青听罢失笑,只想自己假若真要死,也不会在乎有没有棺材了,哪儿都能死。
他并不想死,他的野心还相当大,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相青还是手段毒辣,驱兵攻城。
只是在驱兵攻城的同时......他自己觉得有些东西,他受够了。
所以当济善说出厌倦时,陈相青的第一念头不是她在“发疯”“张狂”“借口”,而是“我知道了”。
然而他的理智又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放任济善如此。
人终究不是羊群,不能过为人圈养的日子,即便在这样的日子下,衣食无忧,子嗣丰足。
绝不能。
“我会阻止你的。”陈相青道:“无论是你要将谁变作自己的傀儡。”
济善失望地看着他,又问:“那你要杀我么?我死了会很碍事,但假若你无法放下旧恨,今日砍伤我,或者砍我手脚泄愤都可以。”
“怎么?想同我一刀两断,就此恩怨结清?”陈相青冷笑:“无论我今天出多少刀,你也不会真的丢胳膊断腿,不是么?”
济善挠了挠头:“那你想要怎么样?我不能变一个活人来给你,他如今都变成枯骨了。”
听到这一句,陈相青的脸色稍变了变,然而很快又压下去。李哲死了,无论是厚葬,还是以重金安抚其家人,对于他本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世间也不会有一个唠唠叨叨,半夜去寻草药,贪权好钱,又对主上忠心耿耿的人了。
李哲生前希望主子离济善远一些,最好快刀斩乱麻,将她给了断了。他这念头,放到如今来看,竟是对的。
祸乱二字,济善很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