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213)
他的头埋得更低。我的安慰没什么用,他轻声啜泣。
外头等候的崔流秀探头探脑,卞公子这么大个头,却蜷起身子哭泣,的确够人瞧的。
“稚子无辜。你会爱护绿桃,是不是,小冰妹妹?”
爱护她?她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不过怀东似乎不这么想,在他心里,绿桃永远需要人爱护。
于是点头答应,心里有点羡慕那个怪诞的臭丫头。
外头又敲两记门板,宫人进来换了茶水。崔管事奉上热水脸帕,殷勤服侍卞公子洗了把脸。
洗完脸,他才重新展望一遍琼华宫。金灿灿的日头,窗棱格子都刷过新漆,衬得黄木头溜光水滑。刚装好四盏挂壁花灯,灯脚缀着白云流苏,风一吹鼓鼓飘起来。库房里找出一张美人榻,木头太重,四个人用轱辘车运来的,不过镂空雕花的凹槽没擦干净,只好侧翻躺在地上。大红柱子都贴上喜字,正厅墙上的那枚最大,明晃晃扎人眼。
怀东看了一会,问我封后典仪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六。”
“哦,”他说,“大概我留不到那个时候,不能来看你出嫁。”
这么快,他又要走了。
“小冰,这样做,你是高兴的,对吗?”
他是指我嫁人的事?我当然高兴。
踯躅几步,阳光闪烁着鎏金的喜字,他眯起眼睛:“若不是为自己高兴,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怀东哥哥,你是永昌府督军,别说傻话了。
弹走落在他肩上的灰尘。带两瓶桂花酿回去吧,是雍州酒馆的香味。你也不用担心姑奶奶,我会照看她的。
“小冰,”他低下头,微微叹息,“小时候嬉笑打闹,总觉得我们几个要永远在一起。谁能想到,如今各自走各自的路。”
到了九月,后院的枫叶开得正好。月初要分发例钱,这回我邀请各司的管事姑姑来琼华宫赏枫叶。摆好案几茶炉,他们很快到了。女的一律水波纹披肩,男的都穿小羊皮靴,个个气派又整齐。
走到拱桥,他们聚在长汀处议论红叶,见我来了,都欠身问安。
“请坐。”我说,枫树下已案几座垫。
大礼未成,我还不是皇后。今天做为小辈,请各位姑姑喝杯茶,你们侍奉内廷多年,这是替陛下和太后感谢大家。总共来了五人,崔流秀师徒,内勤司和绣坊的主事女官,还有一位是伺候庆禧朝老主的宫人。
我对最后一位笑道:“这位姑姑脸生,我没见过。”
那人站起身,朝我一福:“老婢本家姓苗,庆禧三年入宫,起初分在礼乐局学敲玉磬,后来那处犯事,被贬到内勤干了好几年。前些天老太后问,当年那些乐器还剩多少,叫我收拢归到库里。今天听娘娘召唤,所以一起来回禀。”
原来是这样。我慢慢点头,又对崔管事说,放在库里多少东西,都要登记造册。
他们师徒两个连忙答应,连册子也带过来了。
翻过几页,不过是些琴箫笙簧,钟鼓铃钹,还有箜篌几架,颜色式样也描绘于一旁。对了,常夫人刚入宫时,也分在礼乐局。难怪她特别留心这些东西。
合上乐器册,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些琐事。
“今天找各位来,是要告诉大家,先主中毒一事,大都府已审理完毕。公文今早发出,困在府衙大狱那些宫人,明天就能出来了。”
他们几个互相看看,又一起看着我。
翻开右手边公文的抄报,继续说:“内廷总共牵涉四十九人。中殿随侍十六人,膳房十二人,还有十几个,是当年抽调去九鹿打扫的,包括内廷总管事伍象牛。先主死后,伍象牛自尽,羽林卫在九鹿当场铐了一拨人,等到回京,前桥阁连同大都府,又带走一拨。于是内廷诸人,惶惶不安直到如今。”
“平康王府与内廷勾连,向圣主下毒。如今王爷已死,大都府多次提审王妃,有趣的是,王妃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将红信石放到那只冰桶里…”
我朝崔流秀笑道:“大管事,你说这个如何是好?”
对方侧身,朝地上重重一叩:“请娘娘明示。”
“所有涉案宫人遭拘禁两月,其中死了三个。一个得病,没挨过去;另外两个,也是自尽。这是他们的姓名。”
叫人递给他瞧,他双手接过,埋首瞧了许久,尔后对我说:“是,审案的大官人幸苦了。”
“属下犯错,驭下者有失察之罪,所以伍象牛必须死。听说他是个老实人,明年清明,你们去他的坟上点柱香。”
众人皆侧身,叩首道是。
“新君即位不久,太后也顺利归朝。如今两位尊者都想行善积德,所以颁御旨,此案到此为止,不会株连,你们回去告诉众人,叫他们安心办差,如今内廷运行一切照旧。”
左手第二位的孙宫人含泪答应:“主上圣明,体恤内廷奴婢,吾等感恩戴德。”
她就是主管绣坊的孙姑姑,最擅长的是绣五彩凤凰。我见过几幅呈上的锦帕,有金色的火鸟,五颜六色的大尾巴鸟,常夫人和萍萍都说好看,我就跟着说好看。
“孙姑姑,绣坊如今多少人头,是怎么分职的?”
见我问了,她立刻起身答话。
“缝补浆洗十六人,织物的十二人,剩下的只做精细绣活,带一个配颜色的老妪,连上我总计三十又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