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214)
上回拦我去路的人,如今还要放出去吗?
那妇人的眼睛圆圆润润,望着你总像含着泪光,如泣如诉
。
“娘娘容禀,并非我狠心,要赶走多年姐妹。六月时陛下亲自给的话,说如今内廷人少,绣坊无需那么多人,竟要裁撤半数的人头,我如何能分配?只好将年纪大的选出来,心想这些年她们也攒了银两,不如放人回乡过日子。”
绣坊内的许多女子年岁差不多。庆禧朝初年,她们被一拨拨选入宫侍奉,算至今日,二十年过去了。
沉吟半晌,尔后问:“为何宫娥到了年岁,没有放出去嫁人呢?”
孙姑姑也停顿半晌,坐她身旁的是黄宫令。两人对视一眼,又一起回答我。
“嘉宁皇后死得早,后来几年更不顺,谁有心情管这事?再后来,恭王回来,他是个严厉的主,很少入内廷,更没有人提。琼华宫空置多年,每日点卯,每季放赏的簿子都积了灰,谁还会记得宫娥的年岁。”
“娘娘,前几年外头乱糟糟的,河东一带水田没人种,几家几户都绝尽了。更有流寇土匪趁火打劫,挥着马鞭直接冲来抢人抢钱。平头百姓吃不饱,那些小庄子或者小官家里也艰难。留在京都内宫,至少还有一处安身。若是出去,能找到父母兄弟的还好,不然的话,一众女人,宫里又养得娇嫩,出去能有什么好事?”
我知道。很小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经历。幸好后来叔父找到了我。
那些话让我的心肠柔和许多,轻声细语对妇人说:“我明白了。绣坊的事我要回禀太后,再与陛下商议一回,看看他如何说。”
她刚要拜,我又说:“不过有一事还要问问,既然绣坊人多活少,你们平日都做些什么?”
孙宫人见我柔和,尽数告诉我:“不敢隐瞒娘娘,我们平日绣些锦帕锦囊,或者身上佩戴的精致小物,更有鞋袜衣帽,托人带出去,能换些银钱回来,也算打发时间。”
这时,崔流秀瞟了我一眼。
我笑道:“是啊,那日见到你系的锦帕就别致,四边角上金线绕的是什么花?”
“凤尾花,那金丝绒线是宫内自造的。”
“就是了。丞相府的周娘子,也有这样的帕子。那天去看望小衡王妃,她床头的枕套也这样绣的。后来我想起来,抄检平康王府的时候,大妃有一箱罗袜,上头的花纹,全是内宫自造的金线。”
崔流秀连忙出座,跪于正中:“娘娘,请不要误会。绣坊私售这些东西,只是妇人们闲来无事,做来赚些钱,绝无与外宫勾连的意思。”
孙姑姑听出深意,鼻孔一吸,瞬间又眼泪汪汪,愣了一回,同崔管事并排跪着。
我只温和提问:“为何世家官眷娘子和内廷来往如此密切?”
因为一直疑惑,为何大妃会知晓,元茂喜手里提的是个孩子。
谁会告诉她这些,就如谁能在长丰身边下毒一样危险。
崔流秀有些急,辩解道:“娘娘,女人们聚到一起,天长日久混熟了,总是做着针线嚼舌根的。都是卑职失察。可那些大族的夫人娘子们,都愿意与内廷交好的,我们不去,他们也会来。历来如此。知道主上的喜好,才能…”
他说不下去,是不是觉得说太多,自己勒了下衣领。而孙宫人突然哭起来,掷地有声,她没和平康大妃一起害人。
我只好重复刚才的话,平康王那件事已经了解,不会再株连他人。
“只是…今后禁止将绣坊之物私自售卖。若是你们一辈子留在内宫,吃穿用度自是官家负担,不差这些钱。得了空闲,来琼华宫唠嗑,或者也可教教我做针线。另外,我翻过旧朝名册,各府夫人娘子,请旨进宫探亲问安的,需提前一天支会宫门,宫门小抄再报送琼华宫。进出的人数要清点干净,贵重物件的出入,也要附在里头。”
崔流秀连忙说:“是,进出宫门名册一直都有。老奴与小徒今晚再理一遍,明日上报。”
我笑道:“崔管事,别怪我事无巨细都要问。管不好内廷,再闯下大祸,你就是伍象牛的下场。”
他的脖子梗一下,五官扭一处,一脸怪表情:“有娘娘庇佑,老奴比伍当家有福气。”
这算夸我吗?掀开茶盖喝一口,说了半天,又累又渴。
左边离得最近的妇人名叫黄阿彩,算是年资最老的女官,主管内勤司,身型健壮,大脸盘,戴一对莹润光华的珍珠耳坠。我知道她是从雍州本家陪嫁过来的。见我的茶冷了,端起面前的绿壶注热水,又捧起茶碗,用竹垫托住碗底,姿态优雅向我奉茶。
“姑姑是随嘉宁皇后入宫的?”
她笑道:“没错,那年才十五。老太爷见我长得壮,能提放重东西,所以叫我跟进来伺候。”
我便叹息:“如今的雍州可不比当年了。”
她随即说:“是啊,那年本家遭难,宫内的人后半年才知道,托人去问主子的讯息,竟是死的死,走的走。不瞒大家,当年我大病一场,嚼着甘草根才捱过来。如今好了,见到娘娘才貌双全,琼华宫又能和这红叶一样茂盛。可惜没机会去雍州祭一祭,我出来那年,冒八老爷还能上马射柳呢。”
我微笑起来,在宫里住了三个月,早听闻黄姑姑很能干。四街五巷洒扫,花树草坪种植养护,还有湖水清理捞淤泥,全靠姑姑一手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