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239)
他六十多岁。我不忍心,虽然身子不能挪,却能低头认错,本就是我惹得老师心情烦躁。
“都是臣不好,请陛下不要怪罪老师。”
反正我是过客,心中想到,命也是捡来的。你们君臣有气无处撒,都冲我来吧。
单立微微冷笑:“大公子,你这做派,回郡主府自省去吧。永昌来人了,两位礼官在府上等着见你。”
退出来,可褚白纱没一同出来。我意识到,主君对他的怒火源于河道,他发怒的对象根本不是我。
春风拂面,闲适的心情并未受影响,天气暖和了,膝盖也不痛,窗台的菖蒲给养得绿油油。虽然母亲说我又瘦又黑,可我胃口很好,直接吃掉两碗饭。永昌送来晒好的鱼干,晒得入味又有嚼劲,小时候最爱吃,味道一点没变。我差点忘记春贡这事,父亲从前的旧部来看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父亲花费半生心血建立的北桥堡,培育大营的两千精兵,如今都归于镇国公府。老贺说,国公府对他们挺好,卞怀东年轻,对他们很敬重。虽然如此,有些东西对于我还是永远失去了。
我叮咛老友:“镇国公府是今上的亲信,他们的话便是主君的话。你们必须听命行事,低调为人,别让自己涉险。”
老贺几个都点头,他们混迹江湖太久,察言观色比我强:“我们懂的,公子,你在内城也要如此。只怕内城更危险,刀光剑影不露于形。”
拍拍自己的腿,他们还以
为,我是从前的闵代英。我只是一个废人,吃饭如厕都要人照顾,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第二天,羽林卫督领王琮前来府上拜访,带了几坛酒,还有一车京都特产。老贺度其意,便说他们已在内城十多天,准备要走了。当晚我们去春风楼吃席,整个楼面都给包下,乌泱泱坐的都是武人。王将军请老贺几个上座,勾肩搭背,轮流敬酒。等到天明,郡主府的马匹货车都已备好,我待在门口送人。
因为吵闹持续整整一晚,耳朵还嗡嗡直叫。我一点没醉,老贺更清醒,清晨的街道很静,他推着轮椅去一旁,替我整理身上的披肩。
“大公子,去年冬天,我在闵家的祖屋,给二老爷安了个灵位。”
我抬起头,没说出一句话。老贺会这么说,他一定是死了。车轮撵过石子,他们启程了。我朝这些故友挥手,喝了一晚,浑身还滚烫,可我觉得有些冷。
永昌府的来使择定日子回去后,只剩鹊姐留在郡主府。她在等黄叶林回程的车,于是母亲盛情邀请,先接人到家里共住。我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祖母抱来养的那天,她饿得很,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我手里的肉。那时我是家里的活宝,她更像壁龛里的灰尘。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些,银柳不需要乳母了,于是祖母就安排鹊儿去服侍银柳。如今在京都见到她,我很惊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离开永昌的。
那时我正埋头捡石子,花圃内铺着很好看的五彩软石,有颗鲜红色的,压在树枝下,我伸手却够不着,想抬起身子,一使力,车轮立刻往后滑,连忙双手抓住栏杆,整个人挂在上面。忽地看见鹊儿立在对面,就咧开嘴朝她笑。她扶我坐好,又把那颗鲜红的石子递给我。
“多谢。”我没接,这个就送给你。红血石在日光下,很像微微颤动的心。永昌的旧俗,红血石代表血脉相连。
其实我心中挺坦然,对她也无芥蒂,还问候族长的身体好不好。
她自然没有那样的心境。她知道一切,愧疚又尴尬,也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京都那么多名医,还是治不好大公子的腿吗?”
笑一笑,我在意的不是腿。往事掠过心头,突然发现,这一切结束后,最受伤的,是父亲与我在永昌的耕耘,居然能够自然而然被抹去。
“鹊儿,你为什么维护他们?父亲责怪舅公的那些话,有哪些是错的?”
女子别过脸,她不愿谈这个。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金丝绒盒,里面有一对玉环,我认得那是祖母的嫁妆。
“大公子,这对同心环是先大公主的遗物。如今你在京都安家了,留给你将来的媳妇。族长特地叫我带来的。”
我一点不领情。舅公是叫我别回去了。
她却欣赏庭院风景,笑道:“桃树真美,和永昌小院的一样。公子是有福气的,有郡主疼爱你…”
那种粉饰太平的声调令人愤怒,我猛地调转轮椅,轮轴发出一阵刺耳抽搐声。
“谁把我害成这样的?”大声说,展开双臂,叫她看看我瘦弱无力的四肢,“鹊儿,你早就明白,父亲被杀,我被打成这样,是谁在背后怂恿。”
她没话说,风都吹不动她的衣裾,冷静一向是她的长处。
阿寿从门口探出脑袋,刚才叫得太大声,庭院的鹦鹉受惊,羽毛鼓起来,叠声叫起风啦起风啦。阿寿叫那畜生闭嘴,同时告诉我,宫里的喜姑娘登门拜访,找的是鹊姐姐。
“公子,你发什么脾气,下巴都歪了。”他替我扎好头发,拿块毛毡盖在腿上,“喜姑娘难得来一回,你同她多说说话。”
喜儿与母亲坐在前厅喝茶。原来她奉皇后之意,给鹊姐送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