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307)
摇晃颠簸,头痛得很,这时阿松停了车马。刚跨过一股溪流,他弄了点水给我洗脸。拿绢子沾沾水,轻轻擦拭几处伤口,心里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松又问:“娘娘,那位白姑娘很虚弱。刚才临走,老爷子给我几颗药丸,要不要给她吃一颗?”
我点点头。
依照常情,我应该接那个胖娃娃到宫里抚养,在侧宫安排一间屋子收留她们姐妹。可经过刚才的事,不自觉地不想让她靠近单立。她与母亲推荐的大宫女不同,比起那些轻声细语,如小黄鸡般的女人,她更像闪亮的银色长枪,能攫取男人的注意力。眯起眼睛,她还是死了的好。不过此刻单立舍不得,所以先送她去寺庙做姑子。
检查一回脸上的伤,抓得不深。幸好手指流了不少血,我又抹些血到脸上,待会给单立逮住,他就顾不上申饬我了。一面伪装伤势,一面催人启程,无论如何,先叫美人远离红尘。
午后很闷热,才刚出了一身汗,此刻坐在水边觉得冷。绿水淙淙,游过几条鱼儿。我一种都不认得。她们姐妹的名字真好笑,一个叫白条,另一个叫花斑,不知由哪个盲丁取的。孝姑偷偷打探过,她俩曾被卖到保定侯府做家妓,担忧人放到宫里,大家不知怎么伺候。家妓是干什么的,听名字就会遭人嫌弃。瞥一眼后头的马车,小花鱼正用荷叶托着水,喂给憔悴的大白鱼。
白条见我走近,挣扎坐起来。大概认知到自己的命运不可挽回,疲累又伤怀。
“娘娘,你恨我,要处死我,要我去赴刀山火海。我都认了。”她的声音充满辛酸,“可我的小妹,她不能跟我一样,不能同我一起葬送。求娘娘放了她。”
我不啃声,为什么要放过这只野兔子。
“娘娘,我们生如微尘,能活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你懂么?”
这时风吹动缜密的幽林,金光扎了我的眼。远处有马匹疾速飞来,等我看清后,是王琮满脸焦急来抓人了。
他一眼发觉白条还活着,胸膛缓口气,径直冲到我面前:“娘娘,赶紧回山庄去。”
单立没跟来。只有两个小兵跟随他,凭他也想带走白条。心里得意片刻,却觉察他神色异常,就如面对万家庄生死交关的时刻,他收起了弯弯的嘴角。
我改口问:“发生什么事?”
他请我去黑影幽僻处,轻声说,刚生的那个孩子,恐怕活不下来。
我转身望一眼白条,她也正遥遥望着我。
王琮说:“娘娘,陛下一人在山庄,请带上白姑娘,赶紧回去吧。”
那个胖娃娃,我走的时候,他哭声嘹亮。不会是王琮使诡计骗我回去吧。我正迟疑,阿松恰好走近,王琮一见他,眼珠子突起,一挥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翅膀长硬了,给我闯这么大的祸!”
推开他的手,叫他们准备车马折返。自己坐进白条的车里,她见我瞪着她,不明所以。瞧她筋骨强健,牙齿锋利,生的孩子也当如此。掀开车帘,心中涌起另一种烦恼。
“娘娘,咱们是回山庄么?”女人见到窗外景色,猜到了原路返回。
小花斑听见,高兴说:“太好啦,我腌的青梅酱还在那里呢。”
白条没有露出笑容,停顿片刻,小心翼翼问我:“刚才王将军说了什么?”
她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紧握着妹妹的手。
我说:“孩子有点小病,陛下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尤七能医天下病,不会有事的。”
补上后面一句。因为她紧紧捂着肚子,好像那里很疼一样。心中的烦恼没有减轻,而白条没再说话。我俩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车板上仿佛加载了一捆铅,怎么拉都
慢吞吞,而且左摇右晃,我都快吐了。
单立一直期盼这个孩子的诞生,尽管他在我面前遮掩,可江山后继有人,总算令他松口气。他不知道他的遮掩使我多伤心,在哀悼姑奶奶的同时,也伤心自己不走运。怎么我就生不出孩子呢。我不想再听御药房和尤七的话,他们一会儿指我有外伤,一会儿担忧我的旧疾。尤七更威胁,若生产时我突然痉挛发作,可不要一尸两命。我早就不在乎了,不在乎去冒险。可老天就不愿赏我个机会。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前做错什么,如今遭受了惩罚。
庄头请我进屋,迎着落日推开门。单立露着右膀,手臂下方搁着一只碗,鲜血沿筋络滴落。孩子躺在边上,我未及看,白条姐妹已扑上前。我有点害怕,老天要惩罚的不止我一个。
尤七告诉我,孩子得了血症,血不归经,精气离散,气不入骨,五脏消怠。
我冷然:“老头,你行不行?怎么从前没听过有这种病。”
单立十分疲惫,见我们一行安全回来,重新坐回地上。他命令不相干的人出去,又叫我对尤七礼貌些。
老头说:“你没听过的多着呢。这类血症只有史料记录中见过。金雀朝的永真帝,症状和这个孩子一样。七岁那年,双耳出血,骨冷肤寒,气虚力竭,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三魂七魄就散了。”
白条自然不肯出去,她看看孩子,又抬起脸,表示没听懂他说什么。
这娃娃胖嘟嘟的,真的看不出有病,而且生得好漂亮,不情愿承认,这都是白条的功劳。我伸手摸了摸,谁知一触,孩子的鼻孔随即溢出两条鲜血,热滚滚的,像鲜活的生命在流逝,而他的面庞却没有温度。诧异地转身,对上单立绝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