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拼死,他怎能活到现在,怎能撑到暗楼挑选无父无母之子?
少司君一时默,自阿蛮那平静的语气里,头一次品出些许真情。
自他抢阿蛮入府,至这数次见面,阿蛮在他面前几乎从无隐瞒。
寻常言语,少司君自能分辨出真伪,然几多真几多假,其实根本不重要。
最为要紧的,乃是无论卑微谨慎,或是方才为求生反求死的挣扎,都少有得见任何情绪。
阿蛮害怕时,是静的,反抗时,亦是静,无论那张脸上有何神情,皆不曾有过真正的真情实感。
是演出来的?
细细思量过往数次,少司君却不觉得是这样。
那同样是属于真实的一部分。
可缘何如此?
为何至此?
少司君分明看到了真,却总觉得假?
一种连现在的少司君也说不清楚的笃定,叫他认定阿蛮在他面前,仍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除却梦中人眼前人之惑外,更为要紧的事。
那浑圆毫无瑕疵的壳,恰在今夜有了那么一瞬的崩裂。
“阿蛮少时,是怎样的?”
少司君巧妙地转变了称呼,隐藏在亲昵称谓之下,是一双如虎如狼的利目。
他看到了那道缝隙,他试图扎穿那道缝隙。
阿蛮于黑暗中沉默望向他,二人纠缠之姿是如此亲密,一如曾经有过的交好,一如此时此刻自少司君口中的亲昵的称谓。
阿蛮呀……
阿蛮呢。
蛮,是他入暗楼前的名字。是父母撒手人寰前,求了十里八乡闻名的秀才老爷给他起的名字。
可怜阿耶阿母不曾读书,竟不知蛮字并无任何美意,欣喜地将之冠在小儿身上。
至于姓氏,大抵曾是有的。
可阿蛮不记得了。
入了暗楼,便不再有过去,不再有姓名,所有人等皆是无名氏。
杀。
杀!
杀!!
直到为其主杀出一片坦途的人,方才有资格进入排序。
于是,无名氏变成了十八。
他拥有了第二个名字,叫十八。
十八是一把好用的刀,在之后短短几年内,他的确如三紫所言,几近成为主人座下最得宠的狗。
毕竟,是很好用的刀。
直到那最重要的一次任务降临,直到他们这些只配生活在暗处的杀徒聚集于兰南道截杀楚王却遭失败,其后发生的一切几乎天翻地覆。
死士,依附其主而生。
若是不能为主完成任务,又有何用?
合该责之,摧之。
于是,他在暗楼里勉强拥有的一点点幸福被彻底摧毁,作为他不能完成任务的惩罚。
为何思及暗楼的日子,却只能勉强想起一个十三?
自是因为,仅仅剩下十三。
他受了百鞭,又领了任务自去宁兰郡。伤势尚未完全痊愈,而心却已将死。
那本是他的穷途末路。
可就在宁兰,他捡到了司君。
……司君,是一个怎样的人呀?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是个鲜活,散漫,跳脱,有趣的人。
就像是狂放的火焰于枯萎旷野上熊熊燃烧。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又问:“为何不答,再不说,我便自为你取名。”
如此随性,如此自在。
听了这话,他嘴唇微微蠕动,许久之后,到底自喉咙挤出一个字:“蛮。”
蛮啊,粗野也。
为出身绥夷的孩子取南蛮之恶,多少能看出当日夫子的讥讽。
可这是他唯有的,除却暗楼外一点温暖,便存于这名上。
“蛮,真是个奇特的名字。”司君听到他的回答,那张漂亮张扬的脸上露出趣味,“你阿耶阿母希望你生得强悍,可你怎么比我还矮?
又笑,“那以后,我就叫你阿蛮罢。”
司君戳了戳阿蛮的心口,而后变作五指按在胸膛,推着沉默如石的他动弹起来。
“阿蛮呀阿蛮,好阿蛮,你再不生火做饭,我可真的要饿得如窗外狸奴,只会哀哀叫唤了。”
书生如此亲昵,如此自然地称呼着。
好呀,他便又叫做阿蛮了。
阿蛮呀阿蛮,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又为何不愿答话?
可少时的苦与痛着实多到说不清,道不出,阿蛮又该如何说?
秘密封闭了他的口,便如磐石。
阿蛮嘴唇微动,却什么都说不出。
少司君觉察到了阿蛮的异样,即便有秘密,可先前种种逼迫无论为何,怀中人都能说出个四五六来,为何在这时却如锯嘴葫芦?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那般笑了起来。
兴奋的、张扬的、几乎称之为恶劣的笑容流露,伴随着温柔话语下的恶毒全然倾注在阿蛮身上。
“阿蛮?”
少司君唤他。
“阿蛮。”
又一次。
“好阿蛮,当真不能说吗?”
少司君再不称夫人,反反复复含于嘴中皆是阿蛮这黏糊糊的称呼,仿佛他们当真是亲密无间、可以用闺中名姓的关系。
倘若世上有诛心之论,那自眼前男人口中说出的“阿蛮”二字,对他而言的确诛心。
面对这步步紧逼,几不能退避的胁迫,阿蛮叹了口气。
而后,他快准狠地将手腕递到楚王的嘴边。
手被压了一只,他还有另一只呢。
不仅是递,更甚之是塞。
真说起来颇有舍身喂虎的架势。
若非阿蛮现在身上没有利器,他非得生割开皮肉,令血液流淌而至,好叫大王什么话都莫要再说了。
少司君叼着阿蛮的手腕,难得有些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