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劫(4)
沈七在他对面坐下。
桌子上有酒,男子却在轻啜一杯清水,然而看那模样,却像在品尝绝顶佳酿,喝得有滋有味。
沈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悠然道:“两年多了,我每天都会喝几杯这里的太白酿,此酒虽然比不上宫中的御液,比不得三姐亲手酿的女儿红,比不了五哥珍藏的九酝春酒,却也是天下难得的佳酿。滴酒如金,价格不菲,不可辜负。”
男子道:“清水甚佳。”
沈七笑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真的从来没有喝过酒吗?”
“酒伤身,且乱性。”男子口气淡淡的。
沈七吸尽满满的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方才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应该尝一尝酒的滋味,也许,你会喜欢上它。”
男人这次未接腔,浅啜了口清水。
“身为男人,如果从未喝过酒,试过大醉的滋味,简直就和女人从未被男人抱过、爱过一样遗憾。”沈七又喝了一杯酒,戏谑地看着对方。
“你呀,爱耍嘴皮子的毛病可一点儿没变。”男人放下杯子,抬起头,露出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眸。柔和的眼光冲淡了勾鼻带来的阴鸷感,男人的整张脸显得平淡而毫无特色,和市面上最平常不过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
他注视沈七片刻,淡淡道:“能将摄魂大法用得这么出神入化,只迷惑当局者,乱其心智,裂其五脏,而旁观者无所察觉,你的功力又高了一层。”
沈七含笑谦虚:“见笑,见笑,是大哥调教得好。”
男人却将话风一转,“然而街头卖弄,暴露形迹,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
沈七微笑着低下头,“大哥教训得是。”
“凡事小心点,才能活得久一点。”男人的眼光在沈七胸前略停了停,问:“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我听到这句话,怎么觉得一阵恶寒呢!”沈七苦笑,“就像是听到天香阁的老鸨对姑娘说,你吃了我许多年的米,今儿个可该接客了吧。”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淡得几近于无的笑容,“将我比成老鸨就罢了,何必作践自己?”
“唉呀,只是随便一比,深究可就没意思了。大哥,你这么揪着我的话头说话,真不厚道。”沈七连连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叹道:“好酒啊好酒,可惜有人对着你不知道珍惜,空空辜负了你的香醇。”
男人又无声地笑了。
沈七皱起鼻子嗅了嗅,推开窗子。
太白楼倚水而建,窗下是一条不甚宽广的河道,穿过整个小镇,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水面上来往的是六、七尺长的深窄小舟与木筏,有时也有载着歌姬的花舫划过,将莺莺燕语、宛转歌喉咿咿呀呀地撒了整整一条水路,小舟与木筏上多是打鱼的、运货的,偶尔也有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坐在船头摇首晃脑,吟诗作对。
此际,正是一天中最闲的时候,夕阳将坠,熔金一般的云霞铺在水面,映得河水一半深碧一半赤红,四五只黯黄的木舟浮泛其上,如诗如画。
沈七闭目深吸了口气,轻轻地呼出去。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男子问。
“血的味道。”沈七睁开眼,笑意浅浅地泛上来,喃喃:“两年了,我又嗅到了血的味道……”
男人淡淡道:“我这样的人,注定是带来腥风血雨的。”
“你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沈七眼神微冷,看着水面荡起的涟漪,手腕略斜,倾了一杯酒下去,“谁为你注定,谁又为我注定?一个人的命是不可更改的吗?”连珠炮般问出一堆问题,他自己却先笑了,转头望向窗外,眼神中多了几分自嘲,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摇头。
“这是最后一次。”男子静静道。
沈七眼中一亮,猛地回头,紧紧盯住男子。他眼中之光仿佛鬼火一般,亮得灼人,片刻后点点暗了下去。然而这暗不是寂灭后的灰暗,却是烛火熄灭后黑暗中亮出的刀锋,锐冷深沉,锋芒刺人。
“这次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男子平静地看着沈七,“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可惜我身边人手不够,离不开你。你重情重义,我不说,你就死撑着不走,为我拼命,做那些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这次之后,你就改名换姓,永远消失。”
沈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道:“这次的麻烦很大吗?”
“不大,也不小。失败了三次,买主怀疑有内奸,我清理了三次,死了几个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买主干净吗?”
“绝对干净。”
沈七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锐冷寒芒沉潜了,又换上先前不羁的样子,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目标是什么来头?”
“当朝宰相——严嵩。”
沈七正在倒酒的手顿了顿,点头,“这个人,想取他性命的人可多了。暗流的规矩,不是只接江湖黑白道的生意,不和朝廷打交道的吗?”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可知曾诜此人?”
“雄兵伟略,胆识过人,可惜命不好,死得太早。——曾诜后人不是死绝了吗?怎么,哪儿又钻出来一个要报仇的后人?”
男人摇头,“曾诜身边的四名贴身侍卫,号称铁骑四卫,你可知道?”
“赵、梁、铁、张四卫,被称为剑胆、枪心、鞭神、刀绝,威震塞北,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曾诜败亡,他们也被斩草除根,全家死光光,怎么,有漏网之鱼成了气候,委托了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