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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劫(5)

作者: 叶沧浪 阅读记录

男人点头道:“赵兰桦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

“哦——”酒送到唇边,又被搁下,沈七忽道:“我知道她。”

“你知道?”男人有些惊讶。

“我在三姐那里见过她。”沈七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五年前,我执行任务受伤,躲在三姐房中,隔着帘子见的,后来才知道是赵兰桦的女儿。”

时隔五年,他犹记着惊鸿一瞥,看见那一袭藕色纱裙包裹的丽人时是何等的惊艳。那双眼,凉若初雪,淡如秋烟,见过一次便终身难忘。那容貌神韵是一生仅见一回的冰雪之姿,是人世间难以言喻的美好,却也那般无奈地沦落在了风尘里。等他伤好后寻觅,那姑娘已失了消息,听说是被人赎走了,没想到竟是曾诜一案的赵氏遗孤,更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他们之间竟会再次有交集。

男人打量沈七,思索许久,捻着杯子慢慢道:“她要见你一面。这不合规矩。”

“见我?”沈七有些惊愕,抬头盯着男人看了半晌,忽然微笑起来,“如此佳人,见十面也不嫌多。”

“你要见?”

“那还用说。”

“呵……我来安排。你一切小心。”男人苦笑着起身。

“不喝一杯再走吗?”

“你留着自己慢慢喝吧。到了杭州,一切自有三娘为你安排……你三姐一直惦记着你呢。”男人把斗笠压低,消失在屏风后。

天香阁后面的大院子里套着一个小院。这里本是院子的一个角,后来小沈公子一曲惊四座,被阁中第一红牌紫云姑娘拜为习教师傅,阁主派人在这里围起来一道墙,隔出了一个独立的院子给小沈公子住。

夜幕降临时,对于勾槛歌坊恰是一天的开始,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夜也一点点热闹了起来,妩媚与妖娆都在夜色中活了过来,玉体生香,巧笑艳兮,织成一场纸醉金迷的大梦。琴声、唱曲声、姑娘和客人的笑闹声伴着迷离灯光从天香阁上远远传下来,在这座简陋的小院子听,却有种恍若隔世的苍凉寂寞。

紫云坐在院门前的长木椅上,听着恍若隔世的喧闹声,看着灯光映照下的杏树。

这杏树不知道何年何月便有了,足有一人合抱粗,枝繁叶茂,粉红的花朵稀稀拉拉缀了满树,在黄昏中像一支支惨艳的小火把。雨亦不知从何时开始飘的。黄昏时还是落日熔金的晴好天气,不知何时变的天,开始只觉得嗖嗖凉意,以为是夜气,直到鬓发微湿,脸上皮肤被水气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才觉察原来是落了雨。

江南的雨这么这么细,细得不易知晓,就仿佛女子的心意,那些宛转曲折幽微之处,是男子永不能读懂的。

紫云叹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睛却亮了,伸手轻轻一扶,“怎么又喝这么多?”

沈七满身酒气,侧脸望着她,微微一笑,任她扶着往里走,走到门边时却将身子一沉,就在门槛上坐下,

“紫云小姐,借宝琴一用。”

紫云从房中拿琴出来,递给他。

沈七将琴横在膝上,醉眼惺忪道:“紫云小姐,这一曲,你要仔细听。”

紫云点点头,在他旁边坐下。

沈七双眼微闭,双腕凌空虚抬,迟迟没有弹出第一个音调,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沉醉在什么缥缈甜美的境界里。雨点渐渐密了起点,打在杏花上发出啪啪轻响,风卷着白亮的雨珠扑进房檐来,打在沈七头上、脸上、衣襟上、长衫上、鞋上,他俊秀的脸微微仰起,微笑着,忽道:“紫云小姐,是三娘要你来照顾我的,是吗?”

那微笑如云过青天,淡而悠远,紫云却猛然一惊,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沈七点头道:“果然。我就知道,她这两年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怎么放得下心?紫云小姐,你很好。”

紫云忍不住问:“小沈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胸口中那一剑,伤到肺叶,一般人见了一定心存疑虑,你却对我的说辞毫不怀疑,抓药熬汤,殷勤倍至,且从未过问我的身世来历。这不是寻常女子的做法。”沈七笑了笑,“三姐的人脉,能伸展到这样荒僻的小地方来,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三姑娘是风尘中的领袖,是女中豪杰。”紫云轻声说。

沈七又笑了笑,“你也欠她的情吗?”

“我父母被恶霸逼死,他们逼我作妾,是三娘救了我。”

“可怜可叹啊,人世间最难偿还的就是恩情……”沈七摇头微笑,叹道,“紫云小姐,这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平静最开心的日子,多谢你的照顾……要是一辈子这么活着,弹弹琴,喝喝酒,可有多好……”

他手指突然一动,一串清亮的琴音蓦地响起。

琴声织成万里丝雨细如愁,关河冷落,一叶飘零,刹那间仿佛一阵风过,吹散满天云雨,春月当空,春花满枝,忽然间,日照春泉,飞珠溅玉,莺鸣柳荫……人世间一切的满足喜乐仿佛都在那空灵曼妙的琴音中了,然而一股莫名的感伤却从紫云心底泛出来,满满地堆在胸口,升上来,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紫云渐渐觉得心神恍惚了,那已不是琴曲,而是一个女人所能渴望的最美好的梦。

等她从琴声中回过神时,沈七已不在身边了。

浓浓夜色中,清朗的吟诗声渐去渐远:“空负凤凰琴,难谱凤凰意……我有心曲欲传君,惜君远隔蓬山外……我欲飞渡重山去,奈何蓬山一万重……”

紫云怔了许久,拾起被沈七抛在地上的琴。琴被雨水打湿了,微一勾动,发出一声闷响。她把琴抱入怀中,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哭不是因为她知道他这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而是因为忘了告诉他,她照顾他,一开始是为了报三娘的恩,可后来,就不是了。不是了,真的不是了,可是这句没来及说出的话,是否还有机会说?她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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