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下(13)
邓老师早上这么告诉她。
坐回去的公交需要两块五。
她早就准备好了三张纸币,一直放在校服裤兜里。
她有些不放心,想确认一下钱是不是还在。于是,手偷偷从桌下慢慢移到裤缝,摸到一张有些喇手的纸——
还在。
她这才安心下来。
班主任讲完话,大家各自散去。
闵行把书本整理齐整,撑开书包准备装进去。
这时,她却赫然发现数学书的封面上有一道红色指印。
闵行愕然。
闵行看了看自己的手,触目可见的是一片血。
她的脑海里一下子血气翻涌。
她仔细想过自己刚才摸了哪些地方。排除所有可能后,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裤子,触手之处一片黏腻。
下面全湿透了,满是鲜血。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来月经。
然而此时坐在座位上的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流血?受伤?难道会死吗?
换做一般的孩子,或许会吓得大声喊叫,然后扑进老师怀里放声大哭,又或者会无助地给妈妈打电话,毫无保留地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害怕、多么多么想要安慰。
可闵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别人知道,太丢人了,太难堪了。
开学第一天就闹出这种事,大家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黄木的凳子、黑色的裤子、昏暗的教室、还有一身的血
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闵行收拾书本的动作越来越慢,几本书在桌面上反复地戳着。
她在等,等所有人都离开。
她等了很久,直到后排再没有声音,她也不再假装整理课本。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闵行以为教室里终于没人了。就在这时,陈轩走到了她身边——
“你还不走吗?”
她没有回头,她还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于是她怯懦地看着身边的地板,视线触及那双刚还见过的白色帆布鞋,这么看去,被宽大的校服裤子盖着,让人认不出是高帮还是低帮。
但或许很不合时宜,她就这么看着那双鞋,第一次觉得鞋上那条红色的线,勾勒出的曲线十分漂亮。
你还不走吗?
这是他和她讲的第一句话。
闵行缓缓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只是对于笑容这个表情,闵行难免有些生疏:
“我再等会儿,我爸爸一会下了班来接我。”
闵行似乎天生就擅长说谎。每次说谎的时候,她都没有丝毫的心虚或愧疚,甚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了她的那些鬼话。
陈轩没有多问,他身后只背了一个书包带子,另一个带子就这么垂着。
他点了点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闵行。”
陈轩微微歪了下头,面带笑意:
“闵行?”
“我知道隔壁城市有个区叫闵行。之前我看过班里的学生名单,看到你的名字时,还以为你跟那个区同名,读法也一样呢。”
其实,在这之前,闵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区名。
她甚至天真的以为,小沪就是小沪,小沪的所有地方都叫小沪。
“那闵行,我先走了。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哦。”
男孩子把两个书包袋子都背上,背着书包转身离开。
走出教室时,他还向闵行挥了挥手示意,只是他挥手的方式很特别,纤细的手腕一动不动,只是像弹钢琴似的轻轻拨弄着几根手指。
随后,男孩转身,就这么走进了那年凉凉的、潮湿的夏夜。
男孩离开许久后,闵行听着外面走廊里没了动静,便一本本翻着桌子上的课本,撕下每一张没用的空白页和编导寄语,将它们折了折,随后去厕所,把这些纸塞到自己内裤里垫着。
她从蹲坑起身离开,每走一步,大腿内侧都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印。
公共厕所旁边的门早就被关上了。
闵行只好从大门出去。
校门口茂密的参天大树见证了无数学生如何出人头地,而此刻,闵行站在树下,却望不出个东西南北。
她迷了路,先前记住的路线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她想着,只要走出这个路口,到没有树的地方,或许就能找到方向。
可是,当她走出树林,眼前的街景却变成了高楼大厦。
灯从一扇扇窗户中透出来,像是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俯视着闵行一个人。街上车水马龙,车灯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像是无数条烧成碳的蛇。
在这茫茫的城市里,共有87条街道,她去哪儿找一个不起眼的、开往郊区的公交站牌呢?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吹来的晚风是冷的、哽咽的、让人鼻头一酸的。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啊走啊,走到大腿内侧血肉模糊,肚子疼得几乎站不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她还是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好久,终于接通,电话那头传来铁质锅铲划过不锈钢炒勺的刺耳声响,听着仿佛还夹着呛人的油烟味:
“妈,你来过时代天街吗?你知道11路公交车的站牌怎么走吗?我在这找不到路了。”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一声怒骂: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
紧接着,闵行听到电话那头,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喊。
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掠过长江的风涌过街道,都怪海风太腥了,闵行闻着,只觉得鼻头酸酸的、囔囔的、眼眶也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