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就是死在安泰纱厂门前。
春妮沉默片刻:“你说你从小就认识德三?”难怪上次她托德三找王老六三个人,他很快就把人找了过来。
“对啊,他爹妈没死之前,跟我们家是邻居。后边他妈得病死后,他一个小孩儿付不起房租,就搬走了。要不是这回我们在纱厂碰到,我还不知道他搬在那附近的棚子里住。”
这个春妮挺意外的,德三从没提过他竟是住在棚户区。她听他一口的本地话,为人又乐观,以为他的境遇不会那样差,至少该有自己的房子住。
“你哥呢?怎么这些天没在码头上看见他?”
王阿进偏着脑袋斜眼瞅春妮,那模样说不出来的欠打:“小顾姐你不知道?我哥他们几个被乌爷打发到城西看场子去了。”
乌爷?春妮想起那天站在袁八爷背后,差点成为背景板的矮胖子,是他?
城西是华界,虽然那里也通电车,但春妮刚来遍游海城那会儿都没有去过。连吉拉太太都知道,城西遍布赌场妓院,时常发生械斗死人。
因为曾经发生过一国公使夫人在那里赌输家产自杀,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事,除了赌徒骗子,连外国公使都不会轻易涉足此处,城西也是海城有名的“歹土”。因为城西的存在,海城那些外国报纸给海城新起了个外号,叫海城恶土。
王老六几个去那种地方,肯定没有在码头待着敲诈勒索来的舒服。
果然能在□□里闯出点地位的,都知道该怎么做事。春妮心里舒服了点。
春妮不说话,王阿进也不敢随便吱声。
两人闷头走了半天,春妮才又开口:“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倭国巡警突然变得这么凶残吗?”
王阿进还真的知道一点:“还不是因为我们会做生意,做的东西好吃,价格又公道,连倭国人都找我们买东西吃,挤了那些倭国商店的生意。我有个兄弟说,那些倭国巡警收了他们本国人的好处,立意要拿我们立个威,把我们从江浦撵出去。”
“那现在呢?做生意的人还有吗?”
“比起前些日子是少多了。叫巡警一吓,好多人不敢再来了。”王阿进笑得呲牙咧嘴的:“他们不来也好,我这两天水果好卖多了。”
“你就不怕挨打?”
王阿进得意一笑:“我观察过了,那几个巡警只撵摆摊的。我一次带得少少的,把担子挑在肩上,挨家挨户串着卖,只要眼色放精一点,不跟他们撞上,不会有什么事。我这样的年轻人会跑,他们一般只会盯着女人,小孩和老人追。再不济,我这几个桃子不值钱,丢了再跑呗,先保命要紧。”
这家伙倒是个机灵人。
王阿进这时看出春妮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可怕,有意跟她打好关系,主动找些话来说:“小顾姐,你一会儿见到德三,可要劝他一劝。我昨天才听说,巡警们又打死了一个人。他受了伤,万一再遇到巡警,可就不一定那么幸运了。”
“又打死了一个人?在哪?消息可是真的?”春妮站住脚。
“这回在福兴纱厂,我兄弟上午跟我说,他亲眼所见,应该不会假。他胆子小,没敢凑上去,那个被追的小孩说是当时就不动了。啧啧啧,这些倭国人真造孽。”
说完这件事,王阿进也没有了心情继续同春妮搭话。两人闷头走到安泰纱厂后门,李德三果然已经等在了那。
他蹲坐在一个路灯柱下边,头上戴了顶有檐的黑帽子,帽子下的白纱布隐约可见。看见春妮和王阿进,他迎上来跟两人打声招呼,就想接过馒头。
春妮说:“你先回去,今天的馒头我来卖。”
王阿进将福兴纱厂打死人的事说了,劝他道:“兄弟,小命要紧,你歇两天总饿不死吧?”
李德三神色闪烁不定,说:“我先停几天没问题,那春妮你的馒头怎么办?”
春妮自然说:“我有其他事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歇你的吧。”想了想问:“你手上钱够不够?”
说完又有些心疼:才赚了钱没焐热几天,怎么这些天总在做散财童子?她简直跟前世那个吝啬鬼都不是同一个人了,可德三又不是别人……
正在她内心激烈挣扎之际,幸好德三说:“我有些积蓄尚能支持几天。”
春妮心里偷偷出了口气,又听王阿进邀请他:“你要养病,苏南那一片环境太差,要不你先搬到
我家跟我住段时间。”他偷偷看了春妮一眼:“反正我哥近段时间也不会回来住。”
李德三考虑片刻,也答应了。
春妮掂掂篮子里的馒头,幸好这几天李德三订得少,里头一共装着三十个,只用了个篮子提着。这三十个馒头中,十五个是馒头,再有十个豆沙包,五个芝麻包。
因为面粉涨价过于厉害,现在馒头价春妮也水涨船高,涨到七分钱一个,甜包子更贵,豆沙包八分一个,芝麻包则要一毛。
白面馒头任何时候都不便宜,好在女工们人多,不乏没有家小负累,可以支撑稍高消费的姑娘,她的馒头也做出了名气,十五个馒头很快被售空,甜包子也卖了四个去。
眼看从纱厂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巡警们换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春妮看周围的人都开始频频往路口看,索性提起篮子往弄堂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