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歌令(129)
她没有得到回应。天子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只是身子微微松懈下来,手臂放在了桌子上,垂眼用一只手沿着茶杯的边缘打转。
郑贵妃没有意外,表情亦不见变化,只是自顾自坐在了天子的身旁,将他的手轻轻从茶杯上拂开。她边着人将有些凉的茶端下去,边将旁边备着的另一个茶杯拿过来,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壶中的热茶,淡淡道:“天冷,陛下也不是不知他脾性,怎么这般巴巴儿地等着。”没有问句的口气,像是在感叹一般。
“那般大的让步做得,这半个时辰,朕还等不得么?”天子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缓慢,像是自嘲般的语气。
“皇上觉得这让步大?”郑贵妃轻笑了一声,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却似隐忍着什么,“您是这江山上最尊贵的天子,只为了……呵,直到现在,陛下仍想……”
“朕是如何想法,你难道不清楚?”天子没有回答,只是打断她,反问了一句。
她怎么会不清楚。郑贵妃苦笑,转过头去片刻,却又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般扬起唇角,转而痴迷般地看着身旁的人,喃喃道:“无论如何,陛下都已经做了决定,”她这时没了平素的清冷样子,主动将头靠在了天子肩上,声音亦是痴痴的:“锦郎,这样不好么?这不也是个了断?锦郎,很快,一切都会平息,江山稳固,接下来的日子,有臣妾陪着你,不好么?”她唤他“锦郎”,像是对待一个最普通的,她深爱的男人。
天子还是僵硬的,甚至没有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只将目光复又延至远方去,突然含着凄怆笑了一声,像一个亡国之君一般低喃:“江山稳固,这样得来的江山稳固呵。”
郑贵妃握住了他的手。身子更贴近他几分,扬头看他,重复着刚才的话:“锦郎,锦郎,一切都将过去。”这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些颤抖。
天子只是沉默,似乎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时必有的恍惚,让他来不及去理会外界的一切。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三王爷到——”
听到这个声音,苏倾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身边的人。显然太子对此并不意外,他扬起了唇角,又是得意又是轻蔑地看着她。她终于有了这样慌乱不及的模样,他想着,嘲讽道:“怎么,你不是很聪明么,却未料到皇叔会来?”
怎么可能?苏倾皱起了眉头。程绘与越郡勾结已久,图谋天子宝座还要更早,当初温容就是吃准了他不拿到皇位绝不罢休,才使计让他们相争,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是不可能甘心臣服于天子的……前几日还听他们谈他那边叛军的状况,才短短几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边太子饶有兴趣地欣赏她错愕的神情,脸上得意的笑意更深:“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皇叔已经归降,那日一封急书下去,他当即就倒戈讨伐越郡……”他转了转眼,问道,“你说‘谁先得越郡,谁执掌天下’这话,可是真的?”
苏倾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若真是如此,那么温容那边就十分凶险了!她拧着眉头,问:“那日?”难道就是她第一次伺候他们吃饭的那天?想来天子咬牙下的决定,一定是与那个有关的,只可惜太子故意没有让她听到。到底是什么有这样的魔力?
“就是你做五色糕那日了,”太子展了展袖子,“皇叔对此早有准备,听前线的战报来看,这几日行军很是顺利,你说你的未郡王,今后可还有反击余地?”待收复越郡,那么所有的势力都逼向温均昱一方面,他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赢不了这一局。
怎么可能早有准备?苏倾摸不着头脑,若说他无意帝位,他们兄弟只是为了一举灭未越而做了这样一场戏,那么这盘十年的棋下得未免也太大了些。况且那时候他还差点要了他性命,要不是有楚纪相救,今日的天子恐怕就不是程锦了,他这样想要篡位,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倾脑子乱成一团,只想着,若温容此次真遇上了这样大的麻烦,恐怕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她猛地将太子推开,紧张地看向那边的状况,怀抱着希望安慰自己,不可能,温容不可能失算的。
太子嗤笑一声,闲闲地倚在屏风上随着她向那边看,心想,看来,他期盼的效果已经快要达到了。
第七十八章 危机四伏,命悬一线(4)
冬日里的阳光十分暖,流转在这华丽殿堂的琉璃瓦上,好看得不成样子。只是所有下人都习惯了垂首疾行,所有的主子也多对此不屑一顾,如此美景竟无人欣赏。
程绘这样抬首打量这风致亦是头一遭。这一日日光清和如水,他迎着晨风走进熟悉的宫闱,流光转过琉璃瓦,带着五彩的迷幻倾进他的眼睛,使他有了种突如其来的安宁与喜悦。
他已经记不清他等这一天有多久,现在想起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他微眯起眼,踏着地下薄薄结了一层的冰霜慢慢走向大殿。终于,他还是赢了。他这样想着,看见许久未见的那个人。
他没有变,连神情也与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从小就是厌恶他这个样子的,他固执,自以为高尚,以为他可以是一切的主宰。十年前他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不可能”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事实上这些年来他的每次拒绝都让他铭记于心,今日胜负已决,他的模样多像只斗败的公鸡。
大殿空旷,他一步步走进去,行礼,一如多年之前,唤了声“臣弟拜见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