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歌令(130)
“你还有何颜面称朕‘皇兄’?”程锦注视着他走进来,表情勉强淡然,抬眼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沉郁。
这句话让程绘感到好笑。他不答,只是自顾自找到位置坐下来,轻慢地说了一句:“皇兄哪里的话?臣弟已经知错,这般痛改前非,难道不好么?”
不好么?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不好么?”。不管在谁的眼中,这个结局似乎都完美至极,似乎整个天下都在他的对面,他既已当了这万人之上的天子,便合该身不由己。可他这时候程锦却突然觉得,他坐拥天下,却连自己唯一尽心守护的东西都守护不了,连一个简单承诺都不得不辜负,这锦绣江山,又有何意义?
“很好,”程锦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在嘲弄自己,“很好。”
“既是如此,皇兄的诏书想必已经拟好,臣弟这次回来表明心意,皇兄,你也不必再缓着了,”程绘转了转眼,话锋一转,“事到如今,皇兄不会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罢?”
“诏书朕必定会下,只是唐将军尚在战场上,你就不怕扰了她军心,让她像上次一般几乎被温均昱俘虏?”程锦这句话说得很重,“温均昱是怎样厉害的角色,你我都心知肚明。”
程绘却对这句解释嗤之以鼻,笑着摇头,咄咄逼人道,“皇兄,她迟早是我的女人,你即便要这样拖着,又能拖得了多久?”
“胡闹!”程锦敛眉斥责他,“十年前,就为了她,你险些夺朕性命——你做得干净,朕的确抓不了你把柄,但你以为朕不知道那是你?朕本以为你知道悔改,未曾想如今甚至不惜引敌入疆也要谋朕天子之位,你疯了!”
“我是疯了,”程绘目光一凛,“我一直以来都是疯的,可唐芙值得我如此疯癫,且今日我终究达到了目的……而你,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程锦抿唇不语,只眉头深深皱起。于是程绘站了起来,负手一步步向他走去,看着他:“你若是不疯,十年前就应当将她给我,你若不疯,就不会在明知我意图时一次次拒绝我要你指婚的请求,宁愿天下燃起战火。你说我只为一个女人如此大费周章是不可理喻,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将社稷当成儿戏?怨不得你要失倾歌令!”
“朕是天子,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做决定之人,朕的行为,轮不到你来指摘!”程锦似乎被戳中痛处,连反驳的话都没有,只说了这么一句强词夺理。
“天子,天子,”程绘转身,还是在笑,狂妄道,“你真以为这个值得拿来炫耀?从始至终,它在我眼中意义只有一个——‘掌伐檀令者,只听天子命’,如今它于我而言,已是一文不值……你若觉得好,那我今后尽可将兵权悉数交出,你便安心守着你的帝位罢!”
这时候程锦突然羡慕起这个人来。从小到大,敢于不顾一切的只有他一个。他像个疯子,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父皇说他要么会有一番成就,要么会作茧自缚而死,如今他在这两个极端的边缘走了一遭,他没有死,便是赢了。
可是这又有何意义?程锦苦笑了一声,道:“你明知她心不在你,即便你真的得到了她又如何?”
“我不在乎,”程绘挥了挥袖子,扬眉,“只要她嫁了我,便是我的人,我们的余生都还长得很。”
果然。程锦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是了,他素来是这样的。记得他十五岁那年,众皇子一同读书,先生问到抱负,其他皇子皆言献身天下太平社稷安稳,只有他,淡然答了句:“吾愿迎娶唐芙”。众人皆以为他玩笑,只有程锦一人清楚地看见了他眼里暗藏的笃定。这些年来,其他人抱负皆的不曾实现,这一个荒唐的心愿,却终究成了真。
可是他呢?他贵为天子,却终究不能向他这般坚定坦然,亦终究,要负约将她送到一个她不屑于委身的人那里。想到这个,程锦的心再次尖锐地痛起来,转开眼去,攥紧手指压抑着胸口泛起的烦躁。
“只是有一事我如何也想不透……”程绘看见他这个样子,走到他身边去,俯身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若喜欢,怎会不利用天子之权要她嫁给他,若不喜欢,怎会冒着天下动荡的危险也不答应他要他指婚的要求?
程锦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了起来,低声道:“如你所愿,下诏罢,司星,下诏罢。”那个叫做“司星”的太监领命后,他便起步,绕过长桌,绕过程绘,拂退所有想要伺候他前行的下人,像是这世界只余了他一人般,放空了目光,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他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冬的光景,草木枯尽,这宫廷真是冷透了。
第七十九章 危机四伏,命悬一线(5)
程锦从来都没有想过唐芙会有战败的时候,一如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终究会为了保住祖宗基业而违背自己对她的诺言。只是凡事都有变数,就连倾歌令都已成虚妄,埋下的祸根亦都要因果相报。
他行在冬至将至的寒气之中,隐约听见那边祭祀之礼吟唱的梵歌,可今年祭拜的主要对象从始至终都不会出现。
倾歌令,程锦带着嘲讽想这东西,突然感到恶心。他听着耳边不停回响的清音,只觉头晕目眩。却又瞧见,目光模糊不清间,远处已经枯萎的梨树突然生了新芽,绿意一点点攀上枝头,使整棵树都缓缓衍成一片青翠。渐渐地,那棵合抱大树抽枝发芽,变成一片繁茂之态,鸟雀盘旋叽喳,梨花也缓缓盛开,清香四溢。然后一片绿叶落了下来,正落在树下的人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