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入夜,也并不点烛奋书,而是闭目休息。
翌晨醒来,胤奚一气呵成作出赋文,仿如成篇在腹,文不加点。
完成后放笔,他的目光落在那三道策问试题上,揉着手腕继续冥思。
到了初四这日卯时,天上忽下起寒雨,雨中夹着霜霰,冷意砭骨。
听到雨声,磨墨的胤奚微微皱眉,想起百里归月的身体。
开考那日,谢澜安亲自送府里的四名考生出门,对百里归月说:“赌约是赌约,你这副身子尽力而为便是,若支撑不住,提前交卷也不妨。我有法子扳倒王翱。”
百里归月在考舍中身拥轻暖的鹴鹔裘,断断续续的咳声开始压不住。
她这身透支的气血撑到第三日已属不易,这场雨无异雪上加霜。
然三甲有女,榜上有名,不止是女君的赌约,也是她自己身为百里族人最后的骄傲与执念。
百里归月眼里闪过一丝孤冷的狠毅,以帕掩唇,用带进来的参片吊着精神,坚持写完最后一篇策论。
最后一笔落下,她已是面色如纸,眼前金星乱蹿。
贡院的掾史见雨势不小,怕收卷时淋湿试卷,忙请场中的御林军搭建临时雨棚。
雨棚搭完,便也到了收卷的时辰。
贡院鸣锣,考生们投笔覆砚,将三张试卷撂至一起。有人称心满意,有人长吁短叹,还有老儒拈断霜须,在隔壁学子交卷后的放声大哭中,抢着最后的时间吟出几行急就章填到纸上,可谓众生百态。
而楚堂的考舍就在百里归月邻近,他才出来,眼见前方一道人影要倒,忙过去将人扶住。“没事吧?”
百里归月却已栽倒,疲惫无觉地阖上了眼睫。
楚堂低头只见这枯瘦女子唇色白得让人心惊,迟疑了一息,将人拦腰抱起,送上贡院外谢府的马车。
“住在谢府的那女娘子病倒了?”
荀尤敬坐镇贡院,在生员散场后过问了一句。
华羽侧立在老师身后,隔着雨帘向外观望,回答道:“体力不支,已由人送回去了。”
关于这百里娘子的来历,荀尤敬曾听含灵交代过几句,为了避嫌,他不便再多问。
五日后,糊名眷抄的卷子送到了贡院的公署,由荀尤敬与其余几名监考一同判阅。
这一千多名考生,便有三千多张试卷,抄写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可谁让谢中丞力求公平呢,礼部书吏与崇文馆生通力合作,待好不容易誊写完成,神色却显得古怪。
荀尤敬是察微见著之人,问道:“何事?”
老夫子皱起眉来十分威肃,书吏不敢隐瞒,忙回说:“并非试卷有异,只是……只是下官等经手誊抄的试卷,却有两三成的笔迹皆近似一体,那便是……谢中丞所擅的楷书。”
荀尤敬松开了眉心,他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从前含灵正是以“江左书道第一”成名的,她的墨宝千金难求,可临摹的字帖却在江左书香门户间流传。
许多儿童启蒙识字时,都是照着谢澜安的字练的。
考生中不乏比谢澜安年长之人,那也只能说是风气使然,无关长幼吧。
书吏们之前还在私底下议论,“这些读书人怎会甘愿学女人的字呢?”
他们自己说完,却也反应过来——谢大人才当女人几年,两年前,她还是名动金陵的秀杰俊彦呢!
所以这糊名换字的提议,实在太对了。荀尤敬拿起面前一份卷纸想,否则,单就笔迹一事,又会招来许多风波。
他面上平常,捋须淡然道:“为官须重,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书吏连连称诺。在旁磨墨的华羽看着老师压不住的嘴角,失笑摇头。
这桩逸闻传到正主那儿,谢澜安没什么反应,叮嘱束梦看着厨房做好药膳,送到百里的院里。
胤奚看着她喂鱼,反坐在院廊栏杆上说:“我的字一定是最像的。”
谢澜安在通了地龙的屋里待不住,眼下着麂靴,松挽发,身披薄氅,手托着饵盒看胤奚一眼,“字写得好不算真本事。”
胤奚靴子有一下没一下磕着石栏,撩眸看她,眼神又轻狂又勾人,有点明知故问:
“那什么才算真本事?”
谢澜安不说话,盯住他弯起的红唇。胤奚顺着她目光向下,毫不掩饰地落在氅襟掩映处。
青天白日的。
谢澜安忽然捻起一颗鱼食弹他,“廷尉那边如何?”
“噢……”胤奚接饵在手,想起那对父子就扫兴,挺秀的鼻梁皱了皱,揉捏着饵粒把玩,“还能如何,廷尉不敢对褚豹用刑,也决计不敢得罪女郎的意思,只管把人扣着。儿子挑衅禁军栽了跟头,褚啸崖也要顾及颜面,只消他松口不要北府今年的军费,欲把人保出去,想来也就是出榜前的事。”
谢澜安点点头。
胤奚忽然跳下来,揽臂抱住她,用下巴蹭她发顶,“不说别人了好么,女郎怎么不问,我闱试考的如何?”
自打出了考院,谢澜安就没问过他们几个发挥得怎么样。
她有旷达的资格,她成功推动了首届策考,意义远比考试结果来得重要。而且有老师审卷,她没有顾虑,只等着出榜罢了。
再说百里力尽,楚堂谦虚,文良玉不藏话,会主动与她说考得如何如何,谢澜安心中都有数。胤奚么,却是一肚子鬼心眼,开始时故意不提,就是等着她问呢。
谢澜安偏不问。
胤奚的沉稳是对别人的,在谢澜安面前,她一日夸奖他八百次才好呢,抓心挠肝,哪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