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淡嗤一声,正义执言却惨遭迫害,连累祖宗冻雪中曝尸荒野,还有比这更能袒露忠君之心的么?姓楚的选择,何用掐算。
可踩着祖宗尸骨换个圣恩垂怜,楚清鸢,滋味如何?
池得宝退出后,她没再谈论这件事,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掸去就掸去了。“阿月接着说。”
百里归月看着女君的神色。
从上次谈起楚清鸢上疏揭露王氏,她便隐隐觉察,女君对此人有种别样的冷漠。不然以女君的胸怀,连当日死在太学前的一名书生都要汲汲缉凶,怎么会对这等惨祸无动于衷。
她便不再多说,只道:“公事何时都谈不完,倒有件小事,想请女君听一听归月的愚见。”
“讲。”
百里归月慢慢道:“尤物足以移人。”
谢澜安扣盏看向她。
百里归月若无所觉,接着说:“无论何人,可宠,但不可专宠。女君寝时不可屏退左右,十步之内必留心腹。”
这个说法,是皇家的规矩。
天子即便御寝时,帐外亦有内侍守候,能在主君行欢时做到面不改色。更有专人在外执彤笔记着时辰,提醒主子不可纵欲。
胤奚这日去参加闻喜宴还未回来,谢澜安听着,眉眼浸着静色。
阁子里一时只有橘皮被熨得卷缩的微声,独特的芳气弥散出来。未几,她忽然一笑。
“听说阿月上浮玉山后,并未成婚,三当家英年早逝,你便一人独居多年。原来,也识得风月?”
长眉入鬓的女郎话音很慢,口中唤着阿月,神情似笑不笑。
百里归月住进谢府半年有余,仍不能完全看透女君这个人。
仇敌骂她是恣睢奸人,门生却视她如再生父母,有人惧她如雷霆,有人仰她如日月。看似行止随心,其实内里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但女君的这副脉却不容别人摸,谁想往前试探一步,都有蹈入渊冥的危险。
心渊如幽冥。
在大事上颇能纳谏的女君,方才那一笑,未动怒,却已显露私房事不容旁人置喙的威严。
百里归月起身,不卑不亢地低首。
谢澜安抬眼环视这间简洁到一目了然的屋子,山上人不好玩饰,夏日无插花,冬日无梅瓶,除日常所需的一桌一榻,这里连书都没几本——全在屋主人的脑子里。甚至于院中仅有的几个丫鬟,都是谢澜安的人。
无亲无友无嗜好,孤身病体地前来,做好了鞠躬尽瘁的准备。
故而无话不敢言。
谢澜安神色缓和,下压掌心,“坐下说。”
百里归月复又落座,低咳几声,无痕地转开话题:“王家已败,女君接下来的心病在北府。然北府之后,便剩谢氏一家独大了。故谢家的远忧在内,不在外。”
她抬起眍却沉着的双眼:“那篆有异字的石头,可以是人为构陷,也可以是天意昭彰。”
谢澜安这回笑得真了:“都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至战。*你怎么反着劝呢?”
百里归月也笑,淡泊的瞳底烁着一星冷焰,直言不讳:“归月,不惮做三朝之人。”
“险些忘了,”谢澜安仍那般轻闲,“你学的是复国篡政之策。”
二人对视片刻。
谢澜安放下茶盏,止住话题。
院里的积雪已被小厮分扫到院墙两边,谢澜安踏出房门,被阳光照在雪上的金屑晃了下眼。
小院中望不见皇庭的边角,她还是抬头向北看了看。
不是自低向高怀藏肖想的瞻仰。
而是自上而下冷眼无情的俯视。
非心不高尔,只因立足过更高处,见民生疾苦甚于皇权富贵。
非权不炙尔,只是“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听上去,倒比一人独安痛快些。
这辈子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么。
想起为她取这个名的父亲,谢澜安折身去了久不踏足的湘沅水榭。走前对廊上的婢子吩咐:“过年了,折几枝红梅插瓶送到娘子屋里。”
湘沅水榭的水早被谢澜安填平了,自母亲留在阮家,这里少了人气。
谢澜安指尖抚过屋里的高几矮榻,想着她的生父。生前在母亲肚子里没机会见,死后游走鬼域也不曾见。倒是总听家人说,那是位才高八斗的柔善人。
谢澜安要来纸笔,就在这屋里给吴中的外祖母和舅父写家书。答应过外祖母的,每逢年节,人不到书信也要到。
写罢,谢澜安自西院出,迎头看见从府外回来的胤奚。
一领青雀裘逶迤到地,映着身后的雪,是个如松似竹的清矜小公子。看见她,胤奚稳重的步伐加快,氅衣分张间露出底下的袍裾。
他一气跑到谢澜安跟前,没有停下,直接将人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谢澜安“嗳”一声,眼底那点冷寂散了,狐裘像飞鸟的大翼在空中划圈子。
胤奚抱得稳,冲她仰起脸,兴致勃勃地呵出一口白气:“闻闻有酒味吗?”
这是喝了多少?
谢澜安手指按着他肩膀,要下来,托着她腰的人不放。
进士放榜后,禁中主持设宴于乐游苑,同榜才俊,曲水流觞,曰闻喜宴。当然这是春闱时的设想,时值隆冬,无法在外饮宴,便改在了室内。胤奚身上还有暖梅薰香的气味。
浑不知自己才被当作祸乱主心的“尤物”参了一本的状元郎,还在仰头等着她亲。
经过的家仆看见,连忙悄没声地背身避开。
谢澜安翘起鞣鹿皮的靴底,垂眼看着这张得意轻浪的俊脸儿,决定纳一回忠言良谏,语气严肃:“在外也如此不稳重吗?还是应酬高兴了,耍到我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