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视线模糊, 谢家的娘子真的登基了, 从此, 天下便改姓谢!他低头跪拜, 又是激动又是惭愧道:
“末将刘时鼎恭迎陛下御驾!罪臣惭怍, 误判军机打了败仗,累陛下万乘之身冒险,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身边多是出身荆州嫡系的地方官们,纷纷叩见谢澜安, 口呼万岁。
谢澜安下马,扬动的袍裾拂散几缕热风。她已在征途中换下了那身繁冗华贵的龙袍,也卸下了玉旒遮面的帝冕,眉宇间的英气却不减分毫。
“起身。”她虚抬手掌,命令刘时鼎,同时修长的眼眸扫视左右。“众卿也免礼,朕此来但为讨贼,非是讨罪。秦岭是长安南面的天然屏障,若能轻克,便可纵取长安,胡虏也知晓利害,必力守此关。刘将军老而弥坚,领兵陷阵,一战未为输,不必自责。”
刘时鼎心下稍宽,老怀感动道:“陛下亲至,必能一挫敌锐!”
说罢他起身,引领女皇进城。
谢澜安踏入这座新打下来的城池,但见街面宽阔净洁,巡兵谨肃有序。
衢坊间不乏百姓的身影,他们无法靠近军队,但细看这些人的神情,好奇敬重多过恐惧。
谢澜安便知,谢登他们此前攻下城后不犯百姓,安抚工作做得很好。
“丰年如何了?”谢澜安低问。
刘时鼎看待谢丰年如同半儿,说不心疼是假的,回道:“这场败仗对少将军的打击不小,好在少将军身上的伤未在要害,现下卧床静养,只是夜间偶尔还会低热谵语。
“末将来之前,那小子还挣扎着要下地披甲,欲再攻黑石硖,亲兵好不容易才拦住他。”
谢澜安眸色沉澹,喜怒叵测,又问营地士气如何。
刘时鼎神色轻顿,那“阴兵过境”的言论,是他眼看着从驻营地的士兵口中像染瘟疫一样传开的。他与主簿几番压制不住,此刻又哪来的脸在陛下面前粉饰,苦涩地摇摇头。
谢澜安早晚要到驻营地,到时一见便知,也没急于在这一时追问。
她没有先去刘时鼎准备好的驿馆歇息,草草用过饭,趁着转驿停留的短暂一日,到郡中各处巡视了一番。
梁州现下的治官,是谢逸夏亲自带出来的一任司曹内史。
此人虽比不了崔膺治理青州的手段,但也当面向女皇陛下保证:绝不让从尉朝手里抢过来的梁州丧失一里,动乱一郡。
谢澜安记下这人的名字,褒扬数语。
刘时鼎一直在旁作陪,在谢澜安问政的空当回禀:“我们怀疑黑石硖的雾中掺有一种令人致幻的药物,唐将军已经命人收集艾草、薄荷、合欢皮等安神清心的草药,熬成浓汤浸透布帛,以备下一次士兵再进硖谷时,捂住口鼻。只是,仓促间草药供不应求……”
为谢澜安护驾的贺宝姿刀不离身,在后接口:“陛下出发前便虑到了这层,放心,我们带了几车草药来。不过话说回来——”
这高大威武的女将军眉心一拢,“既然雾中有搞鬼的东西,不就说明这是敌军人为,不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刘时鼎隐晦地摇摇头。
“贺将军不在当场,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谢澜安登上一处城垛,指尖抚过被秋老虎的太阳晒得滚烫的砖石,略微侧目,等他的下文。
刘时鼎脚踩城墙砖,打起精神道:“陛下,末将亲身进去过,一入那雾气罩罩的山道,便觉身上发沉,就好像……有人拿着上百斤重的石头压在我肩膀上往下坠。
“还有,末将与属兵手中的兵器也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嗡响,仿佛有看不见的人想将兵器从我手里夺走。
“更别说那鬼哭声,是从高悬的岩壁之顶传来的。末将令弓箭手冲声音的来源发箭,却没发现一丝人迹。”
且那种声音……也根本不像人所能发出的。
刘时鼎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瘆人,他虽也宁愿把这一切归结为伪朝装神弄鬼,可他完全无法解释这些怪事。
“若说是幻觉,怎么可能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模一样的。试问天底下有什么药物,能致人产生相同的幻觉、幻听?”
谢澜安敲着指若有所思,又问了刘时鼎一些细节。
刘时鼎顶着那日恐怖的回忆,竭力回想当时情景,一一回答。
女墙上的女子眼底暗华隐现,点了点头,当下没有多言,命大军在城中休整一日,次晨奔赴驻营地。
一夜无事。次日卯时初刻,和衣卧下的谢澜安比着更漏的刻度准时醒来。
在外间为她守夜的贺宝姿听见声响,搓了把脸,即刻叫人送上热水,朝食。
军队饱食后,便带着粮车药车,随女皇赶往位于秦州黑石硖南十五里外的驻营地。
大军刚出北门,却与一骑从西而来的斥候碰了个正着。
“来者何人?”谢澜安左右护卫低喝一声,长刀出鞘。
斥候身穿不伦不类的左衽胡服,面孔却是一张典型的江南秀净容貌。
他本是要在城中驿站换马,将口信送去金陵的,不意在此遇见这浩浩荡荡的军队。
斥候看见谢澜安的一瞬怔了怔,而后目光猛亮,立刻下马,呈腰牌叩拜。
“凤翚营伍长齐鹊使见过女君!禀女君,胤统领以王师之名征召黄河西边草野流民入伍——河西起义反尉了!”
晴空之下,谢澜安目光璨熠。
她身后几名亲随,更是忍不住发出惊叹的欢呼。
根据斥候的述说,胤奚占据水洛城后,安抚迁民,勤练兵伍,却并不满足于此。在防备赫连朵河的同时,他积极向西北边各个游离于北尉统辖之外的部族游说,宣扬谢澜安的仁政,以及北尉国君的残暴。又向这些汉胡混居人民的许以安居之地,粮粟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