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171)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 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