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194)
台阶下伸来一只手,把她接住。
萧挽风的轮椅停在长廊边。
他深夜会罢客,并不休息,直接赶来谢家。
谢夫人得下人报讯,领着女儿出门来寻的,也正是河间王。
谢夫人的眼角泪痕早已抹干净,冷淡而客气地道:
“家中媳妇不幸过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见最后一面,惊扰殿下深夜登门。如今赶着治丧,人多忙乱,恕谢家接待不周,请回罢。”
萧挽风并不多言,只一颔首,道:“节哀。”
谢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儿:“明珠儿,把你嫂嫂的遗信给我。”取过谢明裳至今攥紧手心的书信,转身去前堂。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乱鼓点。
“能走么?”他在灯笼光下打量身侧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药酒。”
出来的匆忙,谁想得起带药酒?
谢明裳觉得疲惫,懒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轮椅停靠的石台阶边,只闭目说:“歇一歇。”
她缓缓地调匀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况比往年入秋季节状况好上许多。心跳剧烈引发的轻微心悸,连带着缓慢旋转的视线,脚下虚软感觉,歇上一阵后,逐渐好转几分。
披风裹住她的头脸,有只手在给她擦汗。深夜大风天气,冷汗细细地往外冒,额头,鼻尖,下巴。渗出一层,跟着擦去一层。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还细致,磨得脸上生疼,她被擦得难受,闭着眼推一把:“脸都擦红了没看见?”
那只手扳过她的脸细看。这回力道轻了八分,轻柔擦拭过冷汗细密的额头。
谢明裳任由他擦。
羊毡披风的遮挡下,两滴泪滚了出来,滚落脸颊,亮晶晶地挂在下颌。
很快被擦走了。
“现在回王府?”萧挽风道。
“再等等。等一等阿兄。灵堂如何安排,停灵几日,哪日过来祭奠,总得问好再走。”
歇了好一阵,谢明裳才惊醒般接下去道:“殿下先回。你坐着轮椅,不好久待在外头。”
萧挽风道:“出都出来了,不急着回。”
这处偏院是特意空给河间王的。满院子的人都是随行亲兵。谢明裳掀开披风,分辨出近处佩刀守卫的顾淮,院门外拔刀看护的耿老虎。
她的心弦一松。
笔直坐在台阶上发了片刻愣,温暖的手掌过来摸她的额头。额头冰凉。谢明裳没有拒绝,也没应声。
她觉得疲惫,把手掌扯住,蒙住自己的眼睛。
生离死别,其实她心里早做好准备的。
当初被带去宫里,春日里拜别爹娘,她当时已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
父亲出征,谢家上下嘴上不说,心里都做好准备。武将阵亡沙场,马革裹尸,不算意外事,只分早晚。
母亲私底下提起过,家里给父亲准备的厚漆棺木,他出征之前,自己看过满意才走。
谁能想到,谢家最先走的,是未出世的小侄儿;其次走的,是嫂嫂。
“嫂嫂才二十一岁。”
被她抓着蒙住眼睛的手掌蜷了下,似乎在摸索她的眼眶,查探她有没有流泪。
“别摸了,没哭。”谢明裳按住他手背,他的手盖着眼睛。
“当面忍着没哭,等人走了更没什么好哭的。哭给谁看。”
但覆盖她眼睛的手还是动了动,四处摸索。
萧挽风替嘴硬的小娘子抹去眼角渗泪,“哭得没停过。”
“……”谢明裳着恼起来,甩开他的手,披风裹住头脸,动也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裹着头脸不出声地闷哭一场,披风里闷得喘不过气,她唰的掀开披风,扔去旁边。
身侧又扔来一个斗篷,比披风更宽大厚实,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头。
谢明裳鼻尖通红,抓着斗篷恼道:“跟你说别管我了。”
“继续哭你的,当我不在。”
萧挽风并不看她哭得通红的眼角和鼻尖,对着远处天幕道:“斗篷穿好,别着凉。”
谢明裳裹着斗篷无声哭了一场,心底郁气散去不少,耳边听到门外的交谈声。阿兄谢琅赶来了。
谢琅此刻已恢复镇定神色,并不走近,站在院门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明裳一眼看见阿兄手里攥的嫂嫂遗信。
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动,她注视着谢琅当先引路,严陆卿跟随,四人消失在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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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推着轮椅,四人去一处僻静厢房中。谢琅关闭门窗,并不展示手中遗信,却回身拜倒。
行的是叩拜大礼,就连轮椅后持刀守卫的顾淮都吃了一惊。
萧挽风盯着谢琅反常的举动:“平日不见谢郎如此客气。”
谢琅大礼不起:“殿下三月奉诏入京,长居京城,安然若素。琅冷眼旁观数月,心中亦暗有揣测。斗胆敢问殿下,这次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
萧挽风并不接他的话:“富贵闲王,有何不好?”
“若殿下此行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琅拜完便出去;若殿下另有大志,琅不才,愿自荐辅佐。”
萧挽风:“你愿辅佐什么,说清楚。”
这句话说得并不客气。谢琅踌躇片刻,再度拜下,这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迟疑:“天子失道,琅愿辅佐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