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20)
谢明裳问:“阿兄跟来做什么?”
谢琅:“娘叫我来看着。怕你说不过父亲,当真随便嫁个鳏夫。”
谢明裳往虚掩的书房门前去:“我在家里惹爹娘不安稳。有时候我想,会不会我嫁出去了,不管嫁鸡嫁狗,有个夫家,至少爹娘心里安稳了。”
谢琅叹了声:“你若匆忙嫁个不好的去处,爹娘一辈子不舒坦。”
*
书房的红木长桌上放着两只白翎箭。
铁箭尖都被卸下,只剩两根长箭杆,铜镇纸在桌上镇着一张打开的信纸。
谢明裳进屋时,谢枢密使正坐在长桌后,手握第二张信纸,另一只手烦恼地遮住眉眼,连脚步声也未听见。
谢明裳几步走到父亲身前,探头去看桌上摊开的书信。
不知何人写的一笔遒劲狂草手书,气势几乎划破纸面。她嘴里念道:
“……关陇一别,倥偬五载。老骥伏枥,千里忧怀……”
谢枢密使一惊,鲤鱼打挺坐直身子。
“你们来书房做什么。”
“早晨吃过了,来看看爹有没有饭吃。”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说。
谢枢密使挥手,“出去出去。别弄乱桌上的信纸。”
说话时不留意分了心,谢枢密使手上抓的第二张信纸被揉成一团。
他烦躁地几下把纸捋平,皱巴巴的扔去桌上,两张书信用铜镇纸镇在一处。
谢琅早就留意到桌上的第二只羽箭,问父亲:“又是羽箭传书?”
前日收到匿名射进家里的第一份羽箭传书,谢家父子当时便猜测,羽箭传书是军里做派,书信可能来自谢枢密使的故友。
“两天过去,父亲想到何人了么?”
谢枢密使长叹一声,人又烦恼地坐回木桌后。
“书信里以故人口吻提起旧事。‘关陇一别,倥偬五载。’”
“但老夫想来想去,关陇边地分别,五年不曾见面,如今又在京城任职的老友,一时想不出哪个!”
第11章 断尾
谢枢密使身为谢家之主,自有他的顾虑。
信里约他密谈,又不提写信之人身份。谢家被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会不会是个陷阱?
“如今第二封信又送来,依旧不提身份,却给老夫出馊主意。写信之人到底是哪个,究竟是敌是友,老夫都想不通了。”
谢琅吃了一惊,把第二封信拿去细细地读。
谢明裳也凑过去看。
第二张书信连开头寒暄都无了。
直截了当只写八个字:
“认贪墨罪,退廿万银。”
谢琅神色微微一动,视线盯向父亲。
“父亲……“
谢枢密使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激动得衣袖都颤抖起来。
“你也要老夫认贪墨罪?”
“认罪退银,那不就坐实了贪污军饷了?老夫戎马半生,一辈子清白,就算收了下属一些孝敬钱,但贪墨军饷这种污臭勾当,老夫决计不认!”
“儿子不敢污父亲清白。”谢琅缓缓收起书信。
事态危急,他身为文臣,从短短八个字里已经看出言外之意。
谢氏牵扯进了辽东王谋逆大案,谋逆是不赦死罪。但谢家至今坐实的罪名,只有亏空军饷一事。
谢琅一字一顿地劝说。
“父亲如果上书认罪,把亏空不见的二十万两银的去向认作贪墨用途,而非接济辽东叛王。再赶紧把亏空的军饷补上,求个减免罪名。虽然从此落下污名,至少……谢家从谋逆大罪中撇清了。”
“此乃断尾求生之策。请父亲三思。”
谢枢密使不止衣袖抖动,连斑白的胡须也颤抖了起来。
谢明裳把阿兄手里的第二封羽箭书信接来,反复细看那八个字,又拿过第一张书信比对。
字体飞舞狂草,两封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莫查看笔迹了。”谢琅把书信又拿回:“眼下的关键时节还敢往谢家射箭投书的人物,不可能自己亲笔书写,落下把柄。两封信应是幕僚代写的。”
谢明裳指着第二封的八个草书大字:“认贪墨罪,退廿万银,说得倒轻巧。二十万两的军饷亏空,又不是两千两。谢家如何能筹得出这么多钱。”
说着便要把书信放回桌上。
谢琅又取走书信。
“再想想。筹备二十万两银虽不容易,总归是个脱罪的法子。”
谢明裳若有所思:“虽然困难,总归是条路。跟大长公主写的宗室子名单一个道理是吧。”
谢琅不否认:“贪墨军饷的罪名污臭不堪,军中大忌。沾染在身上,谢家从此出门再抬不起头。填补亏空只怕要倾尽家产。但后果再不堪,总好过牵扯进谋反大罪,抄家流放,满门离散。”
说着起身把两封书信交还给父亲桌案上。
谢枢密使原地坐着不动。
谢琅那几句话哪里说给妹妹听,分明说给他这个父亲听的。
这几天他也感觉到不对了。
禁军围住谢宅已经超过五日。朝廷有心论罪的话,十个谢家都已抄没了。
至今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定罪,不下旨,似乎在等候什么。
把谢家娇养的小娘子入册宫籍“备用”,人又不带走。悬于头顶而不落下的刀,像极了某种隐晦威胁。
他与朝廷僵持,不肯认下贪腐军饷污名,亏空的二十万两银不知去处,便脱不开辽东王谋逆大案。
半生戎马,不肯自污,换来的是家族抄没,佳儿流放,妻女流落不知何处……
谢枢密使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衣袖抖成了风中的落叶。
谢琅眼看父亲状态不对,不敢言语催逼,急忙起身搀扶:“投书之人身份不明,但看来似友非敌。父亲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