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217)
她经历了一场完整的告别。有始有终,安置了死亡,也安置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十四岁的一部分。
那时还没及笄呢。
会慌乱,会害怕,因为恐惧而不敢注视母亲死亡后扭曲的脸。以树叶蒙住母亲的面孔,边哭边匆匆下葬……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坦然和宁静。脚步越发轻盈起来。
她踢踢踏踏地踩过庭院里的积水,隔半个院子,望见窗边的身影。
萧挽风正在和书房里众人说话,远远地望见她走近便停下言语,侧过半个身子,在雨中凝目望来。
谢明裳愉悦地冲他笑。
脚下步子加快,踩得地上积水哒哒响。几乎一路小跑进书房。
严长史领几名幕僚同时推出书房,行礼擦身而过。
她像一只突然起了玩心的林间小鹿,横冲直撞而来,从门外笔直撞进萧挽风怀里。冲力太大,接住人的同时,萧挽风后背被她顶去窗棂边,咚一声响,撞得还不轻。
谢明裳扎进他胸前衣襟里。脸颊上沾有雨水,湿漉漉的,几下把衣襟蹭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继续蹭,就被抬起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萧挽风问得平静,却并不跟随她高兴,目光反倒带出几分探究。
开口询问的同时,手臂不动声色揽过她的腰,从后腰按住弯刀。
他担心判断错误。她并非真的高兴,而是如昨夜那般情绪激动失控,瞬间伤了她自己。
谢明裳猛拍他手臂,叫他放手。她要去拿纸笔。
白纸黑字,四个大字明晃晃杵在他面前:“我想通了。”
萧挽风眼里升起警惕。
她昨夜说过同样的话。
“想通了什么?说说看。”他不动声色,从窗边走去她身后。从这个位置,伸手便可把她牢牢抱入怀里,防止任何自伤动作。
谢明裳冲窗外的雨出神好一阵。
母亲的离世太仓促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告别和悼念的时间。她无处安置自己的悲伤。
所以事后,她才会反反复复地想,没能好好地安葬母亲。应该把母亲的脸擦拭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下葬。不该用树叶遮挡面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行车时想,临睡前想,卧病时想。从关外入京的一路上都在想。
想到内疚焦灼,把自己逼出了癔症。
药酒治标不治本,这些内疚和焦灼从未离开她的身体,只被压去意识暗处,变成了庞大的不可触摸的一部分。
但爱重她的人,只想她过得好好的。
她活得越好,爱她的人看在眼里,越高兴。
刚才她在谢家时,看到谢夫人强忍恐惧,假装无事地说话熬汤,竭力粉饰太平。
她爱重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很。
原来自己折磨自己,爱重她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萧挽风站在身后,把纸上九个字默念一遍,倒把写字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三五遍。
……怎么跳来这句的?
昨夜一场失控的狂风骤雨,早晨起来便不肯说话,要求去谢家祭奠灵堂。他送人出门时便已有打算:
——无论她泪莹莹地回返,裹挟着风暴回返,还是拒绝回返,他都做好了准备。
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返,说她想通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说得好。可惜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说到半途
,萧挽风自己停住,转开话头:“这是十四岁的你想通的关窍,还是十九岁的你想通的?”
谢明裳眨了下眼,没应答。
“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这句,她觉得有点意思,琢磨两遍,提笔录在纸上。
没想到,才写半句“——快活事少”,便被萧挽风看出她的记录意图,当即接过笔管,蘸墨把整句涂黑。
“不必写我的。写你的就好。”
谢明裳抢不过他,心里腹诽,这人的密室可不止建在书房底下!嘴上也严严实实挂一把锁。
想法总喜欢藏着掖着是吧,在她面前都不肯说齐全了。
她提笔写:“十九。”
萧挽风抬起左手,指节压在“十九”两个字上,黑眸盯住面前号称“想通了”的小娘子,目光里带探究。
“当真十九?不是十四?”
谢明裳白了他一眼。难得老实答他,他还不信?
她抛开笔管,跑去水盆边洗干净手,避开他受伤的右肩膀,扯住他左边衣襟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误会了她的意图,顺着拉扯力道,微微偏下头,将今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展露在她面前。
但谢明裳今天可想摸的,可不是他的头发。
她继续扯着衣襟把他往下拉,又拉又推,萧挽风盯她片刻,顺着她的力道坐去桌边木椅上。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谢明裳终于比面前的郎君高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世上的快活事其实一点都不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活,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快活。
她飞快地弯腰,摸了摸萧挽风的唇角柔软处,啾~~落下一个吻。
不同于男人主导时的纠缠,她动作太快,动静反倒更响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