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259)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右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全身的血几乎从伤口流光了,尸体呈现苍白色。
满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战士尸体。谢明裳寻到了母亲的尸首,哭着寻来一把树叶子,覆盖在母亲临终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丽的脸上,匆匆安葬了母亲。
给母亲单独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时,她在战场上意外地捡到了母亲的银鞘弯刀。
做工精美的弯刀,居然没有获胜的铁甲军带走收做战利品,而是随随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万般珍惜,抓几把雪洗净弯刀血迹,紧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铁甲军尸体,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亲的兵镇,认识不少人。许多人见面时都会说笑两句。
被她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魁梧将军,兜鍪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她阿父贺风陵。贺风陵武艺高强,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女射杀的,对不对?
尸首其实就在坑里,她沿着尸坑反复绕了几圈,却最终没去翻看。不敢还是不愿?说不清。埋葬了母亲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头的尸身摆放整齐,给他添了几抔沙土。
浑浑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鲜血气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亲的骆驼跟了上来。
……
久违的悲伤溢满胸腔。化作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谢明裳盯着远处的铁甲军,甲子马。坐在身边的男人抬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越擦越多。
萧挽风察觉到不对,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颌,近距离注视:“怎么了?”
谢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头忘了这么久呢。
征发铁甲军精锐出战,意在斩草除根。射杀了对方大将的自己,怎能在这场灭绝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呢。
只需她冷静下来,稍微多想那么两刻钟,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头打晕了她。
把她扔进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挡住她的身体。他不可能自己做到这点。必然有共同合谋的同伴。
他们又怎么笃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尸坑中,不会惊慌坏事呢。
老秦头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时,腹腔的伤口始终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终没有停。
老秦头躺进尸坑的时候……他还没死。
一动不动地躺着,伪做尸体,护着她,防止她醒来乱动,掀翻了尸体,被人发觉。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间,奋力扒开周围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这一切,老秦头躺回坑里,残留的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变作一具真的尸体。
护下她一条命。
谢明裳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抽噎。
老秦头为什么拼死护下她性命?因为她是贺风陵的女儿。
他一把抓住自己,说:“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其他秘密合谋的将士,他们共同效忠于父亲。救不了母亲,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达攻击令的将领,极有可能不是她父亲!
恨。无比浓烈的憎恨。她曾经深恨父亲。恨他一手创建的铁甲军。恨她曾认识的关内军镇上的每个人。
但这份彻骨的痛恨里,又掺杂强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尸首就在尸坑里,为什么连翻看尸首的勇气都没有?
混乱、纠缠和怀疑,彻底堵住了她。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怀念和悲伤,父亲的死亡,让她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这段混乱而黑暗的记忆,被她刻意遗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
不可触及,伤痕累累,被黑暗所蓄养,养成庞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混乱,她忽然惊觉,之前的种种怀疑,或许都是错的,不必要的。
也许她射杀的并不是父亲。下令进攻、害死母亲的也不是父亲。
仿佛淤积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间降下雷电,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开大口子,积水倾泻而去。
她有勇气追问了。
她飞快地写:【我父亲贺风陵,死于何时,何处?】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萧挽风并不隐瞒。“五年前的三月,死于朔州。”
“先帝亲征朔州期间,他寸步不离,守卫天子;也正是因为此。亲征大败时,贺风陵才百口莫辩,被打为国贼。”
【但铁甲军三月出现在呼伦雪山,我母族的居所!】
“确定是铁甲军?你须知道,亲征期间,所有兵马调拨权都归属天子。”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你父亲,从二月到三月,从头至尾,寸步未离开朔州。”
这句确定,足够了。
谢明裳抬起头,夜幕明亮的月光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泪水纵横。
她噙着泪花微微而笑。
她不敢深想的种种最坏的可能,其实都没有发生。没有背叛,没有杀妻,没有弑父。
天底下最令人恐惧的事,往往不是事实,而发源于内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