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54)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片刻,萧挽风眉峰陡起,什么也未说,往后一步,退出门外,转身走了。
顾沛慌忙跟出门去。
章司仪领着其他三位女官收拾桌子,冷言冷语道:“谢六娘子厉害。前两日人瞧着病得路都走不动,昨天才下地,今天就能发狠把整桌席面给掀了。殿下今日忍了,谢六娘子继续作死,看看殿下能忍几日。”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她。
“你愁什么。就如你说得,打狗还得看主人。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们四个调回宫里,不就皆大欢喜?”
章司仪神色阴郁。
她们背后站着皇宫不错,河间王却不是寻常京中识进退的贵人。
谢六娘死不足惜,河间王一怒之下,把她们四个同赐死,却也不是不可能。
章司仪和她的副手朱红惜对视一眼。
谢六娘是个什么性子,冯喜公公不知道?她们几个和谢六娘有过节,冯喜公公不知道?却还是把她们四个遣来。
一方面让她们做河间王府安插的眼线,却也有管教王府后院的意思。
若连一个无名无分赐入王府的谢六娘都管教不好,她们四个凭什么在王府后院立身?
章司仪的眼珠微微转动,道,“慢着收拾。你们几个随我出去商量——”
顾淮就在这时进了屋:“殿下召谢六娘子。”
所有人都闭了嘴。
亲兵匆忙洒扫地面,几个女官重新围着谢明裳梳洗打扮,到底还是把她肩头垂落的那缕长发绾进了高髻,蝴蝶金钗扔回妆奁台上。
谢明裳噙着一丝漠不关心的笑,素白指尖摆弄着金钗上的蝶翅。
蝴蝶金钗从她手指间被抽走了。
“金钗尖锐,还是留在屋里的好。”章女官语气平平道:“谢六娘子不懂事,免得……”
免得什么,没说下去,但言外之意都懂。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任她们摆弄泥偶娃娃般打扮完毕,将她盛装送出门。
顾淮在院门外等着。章司仪领着朱红惜要跟随时,顾淮抬手一拦:“殿下只请谢六娘子一人去。”
四名女官都被留在后院,只谢明裳一个跟在顾淮身后。
“去做什么。”她冷淡地问。
顾淮答得同样简短:“娘子去了便知。”
谢明裳跟着顾淮沿着王府廊子漫行。
廊子走到尽头,前方出现一片合欢树林。穿过林子,推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视野陡然开阔,里面别有洞天。
赫然是个极敞阔清幽的院子。
顾淮的耐性极好,也比他兄弟顾沛有眼力得多。谢明裳沿路走走停停,有时走着走着径自去旁边石凳坐下休息,他并不催促,耐性地站边上等。
前方有一道汩汩的溪水蜿蜒流过。
“你家主上会挑地方。”谢明裳若无其事地开口夸赞,仿佛刚才翻脸掀桌子的不是她似的,对附近美景不吝赞叹。
“小桥流水,别致清幽。”
顾淮默了默。
这道流水……其实是池子的泄洪口。
池子……当然是庐陵王赶工兴建的汉白玉鸳鸯戏水浴池子。
谢六娘子占了主院,殿下当夜搬去了隔壁不远的僻静偏院,被顾沛玩笑称呼“藏娇小院”的那处院落安置。
这些当面都不好说。
顾淮沉默地领着人走过小桥流水,越过几株绿荫葱茏的大合欢木,前方现出清幽书房。
顾淮上前敲门:“殿下,人带到了。”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
谢明裳站在书房门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把腰间系着的环珮绦子在掌心捋平,摸了摸浓密发鬓的两把玉梳。
对于河间王召她之事,她有隐隐猜测。
毕竟,正如章司仪所说的,以河间王的恣睢性情,忍她一次两次,难道能忍十次百次?
初入王府的半路上,入王府的第二夜,她已经当面叫他吃了两顿排揎。
他忍了她两次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
掀翻整桌席面,用尽她病中的全身力气,掀桌子的手臂至今酸软发疼。但她还是掀了。
入王府后院才五天,于她感觉却似过了五十年。
自从被赐入河间王府,她左思右想,眼前再看不到其他前路。前方剩下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章司仪提点她的攀附路。
她只想想,已觉得厌倦了。
她今年十九岁,正是小娘子最爱美的年华。如果今日注定是她谢明裳的祭日,她不想像进王府大门那晚一般,满身狼狈、不干不净地离开人世。
谢明裳向来喜爱明艳颜色。但比起服饰颜色来说,她更爱干净。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净,穿戴妥帖齐整,体体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谢明裳做好准备之后,镇定地推开了门。
河间王侧立在轩窗边。
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桌案,笔山架着几管粗细不等的笔。手里有一封打开的信。见她进来,那封信便合拢在手里。
“用饭。”他吩咐下去。
几个亲兵麻利地提着食盒进出,围拢着书房外间厅堂的一张圆桌上菜。
那是一张沉甸甸的实木桌。
不是轻巧灵便的一块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轻易挪进挪出的轻便木桌;而是从百年树干截取的一整块原木料子搁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粝形状。
百年古木死去的顽强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层层的瘤纹里头。
谢明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