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84)
“波斯商人带入京城售卖的宝刀。我看红宝石耀目,便做主买下了。这把刀挂去墙上如何。”
谢明裳:“……”
她把弯刀放回小案,人又躺了下去。
“墙上挂一把弯刀好看,挂两把,成了卖刀的铺子了。”
萧挽风赞同。
“确实。”他起身又走出外间。
珠帘晃动不休,这回他握着原本挂在堂屋白墙上的纯银鞘弯刀,随手搁在软榻边沿。
“镶宝石的波斯弯刀挂墙上,这把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没吭声,明澈的眸光瞥去一圈,接过弯刀,从软榻上坐起身。
素白的指尖按在刀鞘上,拔出刀身。
雪亮刀光闪过室内。在满室亮堂堂的灯火映照下,仿佛半轮明月乍现视野中。
萧挽风搁在膝头的左手背微微一凉。
锋锐雪亮的刀锋压上他的手背。无需用力,沉重的精铁刀背便把小麦色的皮肤压得略下陷。
“我这把刀可是开了锋的。”谢明裳翘着唇角。
“弯刀最适合割喉咙放血。挂在墙上也就罢了,任由我随身带着?殿下不惜命?还是太小看谢家女儿了。”
萧挽风泰然坐着,搭在膝头的左手臂丝毫不挪动,薄唇吐出简短的问话:
“你还记得如何用弯刀?”
“殿下确实瞧不起谢家女儿。”
“不,只是问问。”
两人并肩坐着,谢明裳手里的弯刀在王府主人的手背上压出一道白色压痕。萧挽风低头看她手里的刀。
“持刀的姿势熟谙。以前练过?”
“当然。”谢明裳说。
“弯刀非中原本土的兵器,不易找师父。你随父亲学的刀,还是随你母亲学的刀?”
谢明裳的眸光细微闪动了一下。
她居然被问住了。
这把弯刀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随身兵器,她握在手里,挂在马上,时时擦拭,自然地仿佛吃饭喝水一般。
但自从入京之后水土不服,她经常生病,请来的郎中都让小娘子静养,一养便是大半个月。她有时提着弯刀去庭院里练几招,都觉得气喘吃力。
母亲的刀法枪法都了得,不过自从入了京城便再不动兵器,说京城人家的女眷不时兴动武,怕传出去吓着别家娘子,不好给家中儿女议亲。
父亲偶尔会带着她去射箭场对练几招。
但父亲惯用的是大开大合的长陌刀。重甲冲锋,一刀斩敌于马下。她病中又缺力气,弯刀和父亲的陌刀对撞时脱手飞出去老远。
练了几次,父亲便不再寻她练弯刀,只和她骑马射箭。
说起来,她的弯刀刀法,和谁学的呢。
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传入耳朵。
水滴声缓慢,像打湿的布巾没拧干。
谢明裳久久地思索着。起先没留意滴水声,直到鼻下传来一股新鲜血腥味道,刺激得她回过神来,她骤然惊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竟是鲜血。
在她低头思忖的时候,握着弯刀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气,锐利刀锋陷进萧挽风的手背,竟割出一道细长口子,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弧光,闪电般归鞘。
这一下动作几乎出于本能,目光不落而刀入鞘,利落之极。
谢明裳也的确没留意刀鞘。
她的目光紧落在河间王手背上深而长的伤口上。
这次和之前几次的言语挑衅不同,货真价实地刀伤了河间王府之主。实实在在落入人手的把柄。
兰夏和鹿鸣在他手下讨日子……
鲜血面前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地上聚集起一小滩血泊。
短短的刹那间,谢明裳连呼吸都屏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几乎被打烂扔回皇宫的章司仪;又想起自作主张两面讨好、被打得至今行动困难的穆婉辞。
她忽然明白,千军万马中冲锋敌阵而无畏的父亲,在谢家被禁军围门的日子里,为何会惧怕得难以入睡。
此刻厢房里的兰夏和鹿鸣应该睡下了。今夜,她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无意间的过错,被暴怒的王府主人下令拖去庭院里刑杖?
谢明裳迅速起身寻来一张干净帕子,搭在萧挽风流血不止的手背上。
绢帕表面瞬间洇出血痕,伤口被她三两下包扎起。
她深深地呼吸几次,目光从包扎仓促的手背处抬起,直视过去。
“我无意伤殿下。弯刀误伤手背,是我一人的过错。不要——”
萧挽风在笑。
受伤的手背依旧动也不动地
搭在膝头,头微微往后仰,这是个习惯的倨傲姿态。
但他此刻的唇角却明显弯起,目光盯着她飞快收拢入鞘的弯刀。
“刀法还没忘。”他的笑意一闪消失,平静地点头道:“很好。”
捂着手背包扎简陋的帕子,起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
谢明裳坐在榻边,目送那道背影走出庭院。琢磨着,等待良久,庭院里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就这么走了。
谢明裳在原处坐着,目光难得带出点茫然,缓缓扫过面前留下的杏子核和两把弯刀。
过来吃了个酸杏,赠她一把波斯弯刀,在自家内院被割了一刀,血如泉涌,居然冲她笑了?
还夸赞“很好”。
哪里好?
细想毫无头绪,处处一团乱麻。
谢明裳低头慢慢地擦拭干净刀锋沾染的血丝,抱着弯刀,望着窗外一轮圆月逐渐升上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