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无辜”的高檀,他就是那个高檀。
托付了性命,错付了真心,纠缠了一生的高檀。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与你何干?你有何颜面来质问我,甚至有何颜面来见我!”
高檀眼帘微垂,唇边的笑意淡去:“我的确……没有任何颜面来见你。”
几上的矮烛随风轻轻摇晃了一下,终于熄灭。
周遭骤然暗沉了下来,无人出声,黑沉沉的书阁宛若空室。
不过顾淼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捏着短刀,纹丝不动地抵着高檀的侧颈。
乌云散去,清清冷冷的月色透过半开的轩窗投照进来。
借着一点微幽月色,她清晰地看着他的轮廓。
高檀的声音又沉又缓:“我曾经想要的,无非是斩断你与顾闯的父女恩情,据为己有。想要的,无非是,我与他之间,夫妻,至亲至爱,你心中的第一位是我。”
顾淼闭了闭眼,不禁紧紧地握了握拳。
刀尖由月光染亮,银芒一闪而逝。
高檀低笑了一声:“而后,我才幡然悔悟,你心中的第一位该是你自己。顾淼,你不该总想着旁人。唯有你,唯有你,才是最为紧要的。”
顾淼怔愣片刻,耳边只听他徐徐道:“你从前为了你阿爹,你为了阿诺,甚而是为了我,进退失据,取舍两难。我从前自私,顾闯亦自私,他自然是求名利富贵,而我求的是你的一心一意。是顾闯的贪欲,也是我的贪欲。”
她胸中沉沉一落:“你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
高檀不答反问道:“你还不晓得那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
“你自裁之后的事情。”
“我并不想知晓。”
高檀笑了一声:“你不想晓得我是如何死的,我还以为你会解一二分恨。”
顾淼心中一跳,抿唇不语。
“你刺我的那一刀避开了要害,我的确没死。可也伤得不轻,罢朝半月,朝中便有了些动荡。我康复过后,便去寻了几个道人,听闻他们,有的通晓招魂之术,有的能借尸还魂,不过都是江湖骗子罢了。”
顾淼依旧不语,一双眼扫过他暗沉的轮廓。
她晓得高檀并非撒谎。
“后来,我便去了邺城,冬日的湪河结了冰,我策马渡河,跌入了冰河,因而死了。”
顾淼皱紧了眉头:“阿诺呢,阿诺又如何了?”
高檀轻声一笑:“我还如何顾及他人?”
“他是你的骨肉!”
“是又如何?”高檀抬手捏住了她的短刀,“我虽心中有愧,却也不悔,倘若不死,何来重逢?”
顾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鲜血自刀刃往下滴落。
“你放手!你走罢!”她硬声道,“就当你今夜从未来过。”
高檀捏着刀刃,未动分毫:“你想留在齐良身侧?这康安皇宫,你还未厌倦么?”
顾淼欲收回短刀,他却不肯放手。
“梁白鹤,是青州白氏之女,与粱羽白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你爹,不,是顾闯要她委身于他,我猜,你娘要么是自尽而死,抑或是被顾闯逼死。”
“你住口!你如何晓得她就是我娘,你如何这般相信何璇的话,你还是想要我与我爹决裂?”
高檀摇头道:“你与顾闯如何,我已不在意。我说给你听的,便是我查证过的旧事。何璇如今便在康安。孔氏的旧人见过她,她便是真的何璇。”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瞬也不瞬:“你若半分都不肯信,怎会在此地?顾闯为何不肯明言,为何不肯告诉你,你难道心中不懂?”
高檀低声而叹:“青州白氏,尚有一技之长,善用毒,你见过的‘坐忘’便是白家的‘毒’,我想顾闯之所以服丹,不过是旧疾发作,无法预料。梁白鹤兴许早已给他下了毒,可是他命大,并未死,只是染上了此瘾。此毒发作时,人便会失去心智,形如野兽。当年榔榆之困,想来,他便已身中此毒。”
榔榆之困。
碧阿奴。
高檀的娘亲死于顾闯之手,却是,却是因为梁白鹤?
顾淼不由怔然,手中一松,短刀终于应声落地。
皎洁的月色愈亮,窗外的蕉影摇摇晃晃。
顾淼缓缓问道:“你从前,你从前便晓得碧阿奴因何而死?”
“从前,只知是他,却不知因何缘故。”
“弑母之仇,你欲杀他,也实在是伦常。”顾淼垂眼,“若真如此,这前因后果,你我之间,恩恩怨怨,实在也说不清。”
“这又如何?”高檀伸手而来,顾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偏头一躲,却听他又道,“你无须顾及旁人,最紧要的唯有你一人,旁人的恩怨,不须你背负。生之恩,养之情虽是天经地义,可是顾淼,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你的恩情,早已还完了,你再也不必苦苦陷在这个泥团里。”
顾淼笑了一声:“所以呢,你的意思便是让我抛下所有,远走高飞。我先前不就是这样做的么,可是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我,若不是遇见何家人,我又怎么会回来。”
“今夜我们便可以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康安。”
顾淼摇了摇头,语带戏谑:“你之所以会回来,是北项要败了,谢朗在此地只手遮天,你舍不得康安,你舍不得天下,你从来便是如此,说再多的话,真也罢,假也罢,其实高檀,你从来就没有变过。你舍不得天下。”
高檀一时并没有说话。
宫中的更鼓忽然响了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