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夜(127)
这一场接风的家宴,热闹更甚从前。
尤其是裴固,几乎晓得合不拢嘴,因裴砚说了征战疲累不宜饮酒,便让人换上珍藏的香茶,允裴砚以茶代酒,让兄弟们轮番敬酒。
——今日裴砚回京复命时,承平帝不止嘉奖了此行之劳苦,还补上了先前救驾之功,对裴砚好一顿夸赞。说他忠君体国,外御强敌内平民乱,才刚舍命救驾,转头就又不辞辛劳地远赴千里安顿乱民,实在是难得的忠臣良将,于江山社稷功劳甚高。
是以,加封侯爵之位,待礼部择个吉日后颁发明旨,再加赏赐。
这消息尚未公之于朝堂,裴固却已从传旨内监那儿听说了。
一门之中,得封两个侯爵之位,这在如今的朝堂上是绝难找到第二家的,既可见承平帝对裴砚的赏识,也算是保住了府里往后多年的安稳。
如此喜事,焉能不庆?
裴固这一晚人逢喜事精神爽,直到戌时将近也没倦意,只管逮着子侄们关门庆贺。
屏风隔开的女眷席上,云娆却有点心不在焉。
一则是惦记久别归来后都没能多说几句话的裴砚,再则,也不知是不是前阵子心事重重、屡屡失眠的缘故,她这个月的月信迟了些,一直每个动静。原本绿溪提及时,云娆还只当是失于调理的缘故,这会儿宴席上觥筹交错,她瞧着满桌珍馐佳肴,隐隐竟觉得腻味。
这种种异样凑到一处,难免让她想起那晚跟裴砚的春风一度。
虽说只是一次,但裴砚习武之人龙精虎猛,难保不会……
这揣测跃入脑海后,便再也挥之不去。
眼瞧着外头男人们饮得正高兴,不知何时才能散席,云娆实在等不住,只好寻个由头先行回住处,让金墨连夜请了相熟的女郎中进来。
——怕揣测属实,她暂且没敢叨扰秦氏。
夜深风寒,郎中赶过来时卷着一身的寒气。
常妈妈先请她到炭盆旁烤了烤火,才带到云娆的跟前,请她坐在绣凳上。
云娆默默算着日子,见绿溪她们都藏了担忧围在她身边,揣着的种种心事不想张扬,便抬眉笑道:“你们先去外头吧。待会将军回来还得沐浴歇息,早点准备好,别耽搁了。”
她甚少在问诊时支开身边人,常妈妈心存狐疑,碰上云娆的眼神时,却还是应了,同绿溪她们各去忙碌。
屋门掩上,周遭重归安静。
云娆没急着说话,只乖巧地将手腕递过去。
郎中搭过脉象,蓦地眼睛一亮,又重新搭上去诊脉。片刻后,她抬起头,笑容里掺了喜色,“这个月的月信没来吧?”
这般神情与言辞,云娆哪还有不明白的?
脑袋里轰的一声轻响,揣着的疑影儿终于落地,有惊喜在那一瞬涌起,旋即便又是隐忧。
她来不及多想往后,只是眸色稍紧,“当真吗?”
“有一个多月了,脉象能摸出来。”郎中笑着拍拍她的手,“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马虎,这么久了才知道喊我过来。还有她们几个——”她瞥了眼窗外,笑戏道:“往后越发金贵了,可不能让她们再这样疏忽。”
她欢喜之下忙着叮嘱,云娆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她此刻满心所想的,是裴砚。
旁的都不算什么,孩子这事儿却是要极为慎重的,也不知他得知此事后会怎样打算。
云娆想起傍晚时勾缠在一处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
后院的宴席上,裴砚这会儿也心不在焉。
自幼被丢在侯府外面,他跟父辈兄弟们并不亲近,甚至,因为生母潘姨娘的缘故,对长辈芥蒂极深。
之所以留到此刻,是因为宁王曾叮嘱过,说他如今是新贵宠臣,又与新得圣眷的皇子交厚,行事该收敛稍许,不宜太过冷傲。
他愿意卖挚友的面子,才没急着离席。
但夜色渐深,里头的云娆已然回枕峦春馆去了,他若还独自清醒地在这酒桌上坐着,难免无趣。
便寻了个契机起身告辞。
裴固哪会拗着他?
自是欣然应允,着人好生送回去。
裴砚也无需仆从们跟着,快步出了暖阁,踏着清寒的夜风,直奔枕峦春馆。
甬道旁灯烛渐暗,他的脚步越走越疾。
这回前往岭南,非但云娆难捱,于裴砚而言,其实也度日如年——专心于平乱之事时倒还好,但每当公事暂且落定,他独自坐在帐中时,裴砚却总忍不住想起云娆。
想起那晚的情难自禁,想起她朝夕相伴的温柔笑靥,想起她站在不远处看他练剑时的馋样。
亦想起那日所做的和离之约。
许多个日夜翻来覆去,枕边唯有她寄来的家书,秀致的蝇头小楷里藏了不好意思落于文字的思念,他却仍能从字里行间觉出牵挂与不舍。
可他有何尝舍得?
约定的期限渐而迫近,裴砚将乱局安顿好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想念随着渐近的距离日益加剧时,某个破天荒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或许,他可以尝试留在京城。
从前打定主意去边塞,一则是因为朝中局势,再则是他对侯府深藏芥蒂,连带着厌弃这座京城,丝毫不愿多留。若不是怕潘姨娘熬不住边塞之苦,他甚至想过带生母远赴边塞,再不踏足京城半步。
可如今,京城里有了他牵挂的人。
那座灯火昏黄的院子里含笑等在檐下的小美人儿,像是在他心里扎了根,让他心甘情愿地奔向那座从前厌弃的侯府,朝暮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