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76)
她认真听着,点头,放下习字册,拖着小杌子到他跟前,小声问:“我听她们说,老太爷房里有几个娇娇俏俏的新姨奶奶,才二十来岁。你知不知道老太爷多大了?”
老夫少妾,多的是,男人嘛,但凡兜里有几个钱,只要身子没入土就想搂女人。他见惯了,不以为奇,但她没见过,看把她愁成什么样了。
他憋住笑,随口哄她:“六十出头。甭管他多大,就是八十也有人贴上来。人家高兴着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比做苦工好百倍。这是老太太这个贤妻使的计谋,为的是什么,你仔细想一想。”
老太爷再尊贵,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老太太在那头为他纳新人,他就忙得没空惦记这里的旧人了。
她点头,又问:“我明白了,可是老太太能得什么好处呢,不是又多了几个敌人吗?还有,我看这法子不管用啊,老太爷还记挂着这位,这回特意接走了。”
他摇头,“老鬼早就丢开手了,要不然,过去几年怎么没想起。这事,还是老太太做的。”
好不容易打发出来,这趟又把宿敌带回去,在她看来有害无益。她实在想不到老太太图的是什么,摇头,托腮等着他解惑。
“糟老头子,不招人惦记,老太太早过了吃醋的年纪。我猜她从前要争的,也不是他,是一口气,是身份地位。”
“不甘心输给妾室吗?”
他点头。
她还是不懂,追问:“坏的是老太爷,老太太怎么不对付他,只为难老姨奶奶和小辈,反倒要给罪魁祸首好处?”
他愣住。
她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再解释:“老太爷要是真心爱着老姨奶奶,爱着儿女,那别娶妻,守着他们,庇护他们。兴许他这样的身份,必须娶个贵人家的妻,那能不能挑个不能生养,也不在意他的人回来?有那样只求一个养老送终归宿的人吧,被休的,或是死了丈夫,娘家又容不下的人。那位嫁进来不伤心,老太爷得个挂名号的妻室,谁也不觉得吃亏。他要是真心想娶妻,想要妻妾和睦,那就和老姨奶奶说好:哪些是你该得的,哪些是你该做的,不能碰的不要动心思。彼此规规矩矩,才能相安无事呀!他惯着老姨奶奶,又护不住她,像是故意煽风点火,叫人去撩祸。我们乡下就有这样的坏孩子,等她们闹到不可开交,他缩起脖子在一旁看戏。”
他还是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想帮她把脸颊上蹭到的酱渍给抹掉。
干的,擦不走。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烧鸡,逼着她吃。这样的东西,如今是禁忌,为了消灭罪证,她啃得粗鲁,还要忙着说话,脏了脸也不知道。
她抬手盖脸,藏住它,也掩了羞赧,转身把帕子打湿,再用力抹。
他在后边叮嘱:“轻点!”
她转回头,他看过,笑答:“已经好了。”
他只笑了这一下,重新靠躺好,闭上眼,慢悠悠地说:“女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给的,老太太想要保住尊荣,就只有讨好他。你不用心疼,老太太未必用了真心,不过是玩弄他,利用他。巧善,男人女人都一样,沾了荣华富贵就上瘾。没准老太太嫁过来之前就是清心寡欲,只求一个安身之所。真嫁了,睁眼闭眼都是这泼天的富贵,想想只要再努力一把,还能得到更多,就会不甘心。你看看贪字怎么写,今日蹲在宝贝上,明日怎么舍得相让?譬如在这院中摆上一篓金子,人来来去去,一起头或许不敢看,不敢想,日子久了,个个会动心思。”
她还管着他一包金子呢,这得赶紧说明白:“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你说,你接着说。”
他重新闭上眼,缓缓道:“你不用为谁操心,路是她们自己走的,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原来如此。”
她这声感慨悠长,他听了想笑,转头问她:“困不困?”
“歇了晌,这会还不困。梅珍跟你一样,老是催着我吃,催着我睡,我就睡了。从前睡不着,吃不下,如今倒好,能吃能睡,长了不少肉。衣衫有点紧,要改一改才行。”
他喜得跳起来,连喊了几个好字,来回踱步,不自觉就笑出了声,眉飞色舞道:“不用改,再做新的。多的是布,明晚我给你送来。”
啊?
她心疼,迟疑道:“这些都是新的,年前才做好,只下过几回水,不穿多可惜!做的时候特意留了布,能改。”
他摸透了她的心思,不讲别的道理,只说:“那些布不用额外花钱,别人送的,花花绿绿,我又穿不了,白放着可惜,收久了还会坏。 换下来的这些拿去给人,不算浪费。那青杏在家不得宠,个个欺她,不是挺可怜嘛,你拿去送她。”
那也好。
她挺直背,扯了扯衣身,想起先前的话头,赶紧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老姨奶奶带去呢?我听说她很不情愿,我想也是,留在这边,满府她最尊贵,儿女都在跟前,活得自自在在。前些日子,有他们在,她那边都没声了。从前很爱折腾,定下菜式,都预备好了,她总是说改就改。一会要吃鹅,瘦的老的不行,要脂多肉嫩。一会要吃鸭,嫌家鸭不鲜,放养的鸭子不甜,非得是野鸭子不可。大冬天说要吃油炒鸟英花,上哪弄去?没吃到就嚷嚷心口疼,也不管别人头疼不疼,只管张嘴要。”
越说声越小。
她不等他答,自己嘟囔上了:“啊呀,我在可怜她什么呢?”
他失笑,不答反问:“糟老头没人抢,这会该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