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151)
“但博陵崔氏未必会站在朕这边。”
“崔、卢两家世代联姻,而八代崔家女中,只出一位皇后,关系亲疏一目了然。”
“赵太傅……”
“太傅年事已高,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等一个十七年。你应能觉察,他教导你时未有保留。”
李翊沉吟不语,似有动摇,李致趁热打铁:“翊儿,我留下四成兵权,意不在为子孙铺路,唯望护燕燕一世安然。若燕燕先我而去,我将剩余兵权双手奉上,若我先她而去,望你看在过往情谊,许她安度晚年。”
酉时,远处曦光笼罩山头,宛若晚霞给雪山戴上一顶金冠。
李致立于瑶阶之上,驻足回首,极目远眺。紫云垂落缚飞檐,夕雾氤氲绕新阙,鎏金壁龛同光舞,九尺帝台不逢春。
生于斯,长于斯,三十年咫尺之距,三十年望而却步,功绩浮名,黄粱一梦,终随夕阳西下,悄然落幕。
所幸,夜幕降临时分,尚有一盏明灯,为他点亮。
“殿下!”
他转身,目光所及,灯火阑珊处,伊人踏雪来。她拾级而上,向他奔赴而来。
“我来接你回家。”那小小一团,钻进狐裘里,挽起他胳膊,与他十指相扣。
隔着厚裘衣,他轻拍圆滚滚的脑袋,道:“待开春后,我们要去广陵了。”
她露出一双眼,眨了眨:“陛下应允啦?你如何让他答应的?”
第91章 曲终
昭庆三年春, 兖州广陵郡,燕王新府,芳草萋萋, 蜂舞蝶嬉。
郑妤懒懒趴在窗台上,支起下巴,闷闷望向书案旁心无旁骛作画之人。
视线不经意瞥过他身后的书架,偶见《东观汉记》一书。她眼前一亮,指向那卷书道:“殿下, 那本书能否借我一观?”
李致顿笔觑她一眼, 便将注意力放回画卷上,继续行笔描摹, 满不在乎道:“可以。”
她郁闷起身, 边往书架走边嘀咕:“唉, 蜜语甜言转头忘,痴心女子薄情郎。这才来广陵几月,我竟得不到半分上心。”
任凭她有意无意讥讽, 李致全不在意, 一门心思扑在他那张破画上, 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她。郑妤忿忿不平踢一脚书架底部,踮起脚尖去够高处的书。
奈何想看的那本书归置在最高一层,她几次三番跳起来都够不着。郑妤回头, 盯着他的背影撇嘴, 眼见他无动于衷, 于是转回去继续尝试。
好不容易将那卷书挪出一半, 方才不搭理他那人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 不费吹灰之力取下那本书。
“于你而言,请人帮忙是难以启齿的事?”
他刻意强调“难以启齿”四个字, 郑妤便猜到自己私下做的那些事,他全知道了。
上月,即搬来广陵的第三月,终日无所事事的郑妤,脑子一热,突发奇想办个学堂。
产生这想法的契机,则是她在市集上,见到许多六七岁女娃娃,小小年纪便帮着家里照顾生计。
称量、挑菜、杀鱼……无所不能,郑妤大为赞叹,上前跟女娃娃闲话几句,才知她们辛苦劳作,皆为供给兄弟上学堂。
此情此景,使她蓦然忆起,多年之前,在丹阳市集,她问孟幺那句话:那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读书是兄弟要做的事,对吗?
可惜时隔多年,她未等来孟幺的答复,而自己亦淡忘此事。
回府后,郑妤即刻唤来解霜,清点手上现有银钱,赁下城北一处破宅子,加以修缮改造,造出像模像样的学堂。
“小姐,咱真分文不取吗?”解霜瞅着剩余不多的银钱,愁眉苦脸。
她笃定答道:“各家各户本就无力送女儿上学堂,若我们再收取学费,恐怕一个学生都招不到。”
始料未及,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为糟糕。即使她分文不取,学堂仍招不到学生。鄙夫目光短浅,以家中杂务无人看顾为由,拒绝将女儿送进学堂。
“女娃迟早要嫁到别人家去生儿育女,读书有什么用?趁她还在家这几年,不得让她多为家里出点力?”农户浑然不顾女儿渴盼的目光,理直气壮回绝。
“送儿子去读书,他有机会考取功名,花点钱我们也愿意。送女儿读书……”妇人尴尬笑一笑,没继续说。
另一户人家唯唯诺诺道:“我儿子想读书,但我们家穷,你看我们能不能把儿子送你们学堂去?”
历代积弊,非一时半刻得以破除。若想迈出至关重要一步,则需让鄙薄之人有利可图。
郑妤选择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倒贴给钱。
愚民囿于己见,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碰上他们,委实属于秀才遇到兵,任凭秀才舌灿莲花,耐心跟他们权衡利弊,他们毫无动容。
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散去,换苍梧学堂学子满座。
“王妃娘娘放心,我们一定把阿囡送去。”农户乐呵呵接过钱袋,摸出一锭白银咬一口,嘴巴几乎咧到耳后根去。
郑妤抚摸女孩丫髻,女孩眼里噙着泪,抱住她哽声道:“多谢阿姊。”
送完最后一户人家,郑妤掏出手帕拭汗,抬头望向万里晴空,笑了。
解霜清点剩下的银钱,叫苦连天:“小姐,我们快没有钱了……”
学堂建起来了,学生招来了,然而学堂运营仍需一笔不小的费用。
李致听完她说出窘境,啼笑皆非:“为了点碎银子,你一连几日对我欲言又止?郑燕燕,我说的话,你是半点听不进去。”
“五斗米可难倒士大夫,何况我这小女子。谁跟人借钱不得先斟酌措辞,跟亲近之人更不能伸手就要,那岂非让你看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