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往事(184)
“不,是我来得太早了。”希瑟叫来酒馆侍女——当然了,走过来的并非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棕发褐眼,颧骨和脖子上布满了雀斑,大概是店家的女儿,“请来两份面包,一份切好的熏肉和一碗炖菜。”
“好咧。”那姑娘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他,“你们想要烤土豆吗?”
“有黄油吗?”
“不,只有盐。”她说,“不过有洋葱和蒜。”
“那请来一份吧,只要洋葱,不要蒜。”
没想到她还记得他不喜欢蒜的味道……塞德里茨心中萌生出一丝可耻的喜悦。
“我……”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很高兴你还记得这里……”
“很难不记得。”希瑟倒是表现得很放松,“看着你的同伴高高兴兴地出去,然后满身灰尘地回来,任谁都会印象深刻的。”
她轻快的语调让他的心情也不再那么紧绷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出过糗,某人最好还记得自己把靴子落在泥坑里,最后只能光着脚跑回来的光荣事迹。”
酒馆侍女端来了他们的餐点。面包是又干又硬的黑面包,熏肉膻得像是有一头活羊在他们的舌尖漫步,炖菜里有芜菁和其他长得像芜菁的植物根茎,吃起来像粥水一样糜烂,多点的烤土豆反而成了唯一的救赎——这家酒馆的东西以前就不怎么好吃,如今更是一山更比一山低。
不过他和希瑟都经历过艰苦的时光,光是有食物果腹就足以令他们满意。在结账时,塞德里茨额外给了女孩一枚银币,对方心花怒放,直到回了厨房依然大声对他们说着谢谢。
随后,希瑟提议道:“介意陪我去镇子西边的树林里走一走吗?”
塞德里茨心中一凛,知道他们即将进入今天的正题:“当然。”
他们一同走出酒馆,没有带上坐骑。在拐过一条岔路后,希瑟忽然问道:“你知道那位女士和她的丈夫后来怎么样了吗?”
塞德里茨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他们都死了,就葬在教堂后的公共墓园里……那位女士在两年前死于流产,半年后她的丈夫醉倒在别人家的猪圈里,最后被猪吃掉了半个身体。他们生前育有一子,如今靠伐木维持生计。”
他听见希瑟低沉的叹息,气氛霎时变得哀伤起来……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想让气氛像刚才一样轻松愉快,仿佛那些美好的记忆就发生在昨日,那些美好的感情仍藏于他们心中,从未流逝,从未消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过去蒙上现实的阴影。
塞德里茨想要另找话题,却发现自己对希瑟这几年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他不想提起四年前的事情,但除此之外,他只知道北境内乱,碎矛三连捷,驱逐萨迦里人……都是一些与战争相关的传闻。
最后,他只好继续回忆过去:“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打猎,玩捉迷藏。”
希瑟点头:“你教会了我如何射箭。”
“而你教会了我如何给动物剥皮,然后做成皮草和皮革。”他们总是这样,能够补全对方的不足,并且让彼此变得更好。
婚约解除后,父亲也给他介绍过其他适龄的贵族淑女,她们都很好——美丽、优雅,知书达理,假如他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或许会安然接受这样的伴侣——可一切都太晚了,他在最年轻的时候遇到了最好的人。他已见识过旭日之光,再明亮的烛火也不免显得暗淡。
如果四年前……如果他没有……
“果然,这里可以看到英王堡西侧哨塔的塔顶。”恍然间,他听见希瑟轻声道,“你还记得吗?塞德里茨,四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
“请先听我说!”他慌张地打断了她——不,希,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知道自己四年前伤了你的心,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只求你能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其实我知道你当时为何会带我去那里。”希瑟心平气和地说道,“因为在塔顶可以将松冠镇——那个有着我们重要回忆的地方尽收眼底。你想知道和我一起眺望那里,能否让自己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重新找到过去的我……最终你失败了,你发现自己爱着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不……希,请听我说……”他感觉胸口一阵绞痛,仿佛那里在流血,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声音变得沙哑,“我很抱歉,那时我说了伤人的话……但那不是真的,只因为我是一个混蛋……”
“我并不是为了责怪你而来的,塞德里茨。”她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四年里我们从未见过面,我的样貌相比四年前也毫无变化。在时隔多年之后,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回来找我?而你又想从我身上找到什么?”
他看着她——某种意义上,她说的没错,相比四年前,她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记忆中的希瑟·凯洛乃是凛冬雪原上一朵盛开的玫瑰,在他眼前的希瑟·凯洛却是一柄威严的瓦哈拉巨剑——沉重、锋利,接受过鲜血的洗礼。他曾经无法理解这种改变,艾恩霍尔德一向繁荣富饶,连强盗都少见,战争对他而言不过是书本上一个又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有人说她在毒龙死前遭受了它的诅咒,有人说她觉醒了凯洛家族古老的野蛮血统,还有人说她和魔鬼做了交易,用美貌换取了非人的力量……塞德里茨不知道这些说法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有一件事情确凿无疑,那就是对方变成了一个令他感到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