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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的意义(7)

我发过去一句自己都摸不着头脑,也无比苍白的话:我可以换时间吹头发。

背单词的爱好不是从我进入大学后才形成的,非要厘出一个具体节点的话,那得追溯到我初中。当时我刚来城里念书,读的是市里垫底的四中。但即使排在末游,里面多数学生的质量也好过我过去就读的镇中心小学。

鸡头变凤尾,不止我有落差,我父母亦然。尤其是我爸,拿到我初一寒假攥回去的成绩单后,他形容我最多的字眼就是“废”——“废了”,“废物东西一个”,“生个废物儿子好歹还是自家人,废物女儿就只能嫁给废物家庭”,“这名次收废品去算了”……不是他,我都不知道“废”能组织出这么多词句,哪怕后来“废”变得娱乐化,刷视频时无意在标题或评论区看到,我心头依然会浮出小股隐约的刺痛。

我初中成绩进步很慢,数学语文勉强得心应手,但英语总会把我的班级排名拉低到只有中游。也是因为英语,逢年过节回家,我都要遭我爸好一顿打。初二有次被他训话,斥责间,他会间歇拍打我后脑勺,力道不重,但相当屈辱,我反感地扬手格挡,他掌力猛然加重,我的脸差点栽在书桌上。

我爸离开卧室后,我继续低头做英语卷子,风暴过境的室内异常清净,我脑子里突然响起轻微的蝉鸣。当时刚入冬,我以为是幻听,停止书写,确认它真实存在后,我害怕到背脊生寒。

为了盖过它,我开始出声朗读面前的试卷,念出里面的每句话,每个单词,每个字母。我读得越快,背得越急促,那声音就会越轻,最后,它随着我的心跳平缓下来,直至消失。

那天起,耳鸣就像不定期浮现的幽灵一般跟随着我。进入初三后,我被新换的英语老师钦点为课代表。大二时我顺利申请到英专的辅修,以学业繁重为由,再没回过老家。

我不敢二次复盘上午的聊天记录,但蝉音还是意料之中地出现了。

我望向吸顶灯,开始絮絮叨叨地背单词,“灾厄,灾难,disaster,d-i-s-a-s-t-e-r,disaster”,“粉碎,使…破碎,破灭,被破坏,shatter,s-h-a-t-t-e-r,shatter”,“推翻,倒塌,颠覆,topple,t-o-p-p-l-e,topple”……

如今我无需倚靠任何实物,书本,就能让世界上绝大多数单词自如地在我大脑里舞蹈,想到即得到,就像哈利波特里漂浮的咒语。

但我没有得到平静。

许树洲的话挤压着我的神经,在控诉我,却好像又能与儿时的我重叠,那些十年以前只敢放心底里呐喊的话,今天突然以粗鲁的方式在我最亲近也最在乎的人身上重现——而呐喊的对象是我。

我是暴力的种子,也是暴力的影子。

我闭上眼睛,有温热的液体往太阳穴蜿蜒。

原来我从未摆脱过我父亲,他正以另一种形式寄生在我体内。

第6章 6.

大一时我们寝室有过一次关于恋爱的探讨,起因是室友徐满不知何故对着电脑嚎啕大哭,我们聚过去关心,她用双手胡乱抹眼,含糊不清说,“我被暗恋了六年的男生拒绝了……”

当时的状态流程几乎一比一复刻上周那个在工位上崩溃的我。经由我们安慰,徐满稳定了下来。

睡前她无来由地发出感叹:“爱一个人好痛苦。”

话题由此展开。

另一位室友张新芽好奇:“你们以前谈过恋爱吗?”

徐满和林子琪均否认,但她们有过喜欢的男生,暧昧的经历,不同阶段还会变更男嘉宾。

我在黑暗中闷不吭声,一抹发烫的耻感在我脸上弥漫。好像比起她们,我身体里缺失了很关键的一部分。

就像……残疾?这个描述现下思来难免夸张,但那个晚上,我真是这样想的。

我不只没谈过恋爱,我连徐满的暗恋经历都没有。

中学时我收到过同龄异性的示好:字条、纸折花、盒装酸奶,以及男生们完全不顾他人死活的起哄。虚荣的同时我感到不适,占比最大的情绪是麻烦——因为我观察过我早恋的同桌,每天放学要一起走,晚自习课间要去操场散步,周末还要去吃必胜客和麦当劳,约会大半天。

他们什么时候写作业?

那时候,小小的脑袋里,真的会有大大的疑问。

卧谈会里不发言很容易被cue到:“敏敏呢,你怎么不讲话?”

我硬着头皮撒谎,进行一种虚空填补,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异类:“我也喜欢过一个男生。”

“什么样啊?肯定很帅。”

虚拟的恋人从此诞生:“还可以吧,高高的,鼻梁也很高……会打篮球,笑起来牙齿很白,很整齐……学习很好……听他讲话你就忍不住想笑……”

最离奇的是,扯犊子过程中,“他”竟然在我脑海中成像了。

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苹果肌已堆满笑意。

我的父亲矮小扁平,常年抽烟的关系他一口黄牙,当他冲你说话,即使不直视他,你都忍不住地蹙眉。

往他反方向脑补,才有资格成为我喜欢的人吧。我如是想,自然也蒙混过关。

大二开始没多久,给妈妈发完“我现在要学两个专业的课,特别忙,毕业前应该都不会有空回家。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们别挂念”的短信,我成了全地球最放松的人。

我妈一向敏锐,她回信道:敏,妈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家,但你要相信爸妈都是爱你和关心你的,我们只是不那么会表达。

目及那个“爱”字,我鼻头一堵联想着不会使用拼音,一笔一划吃力手写出这么长段文字的妈妈的样子,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