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285)
他也是那时偶然发现元琅的书斋中还有暗房。
而后元琅入东宫,他调任廷尉。
过去在太常寺任闲职,他脸臭嘴毒,只要他不找事,事不会找他。可廷尉不同,桩桩件件都是千丝万缕的烂账,未防有人捕风捉影,是他主动捡起了规矩,无事不登门。
年节休沐,元琅便去东山小院找他,还说:“此处既无旁人,你我总角之交,礼数多了生分。”
往事如潮涌,翻起沉渣,如鲠在喉。
“裴詹事?”内侍见他一动不动,大着胆子又唤了声。
裴晏收回神思,细细打量眼前人:“我记得你叫钟祺,陛下任雍王时便已照顾太子起居了。”
“裴詹事好记性。”钟祺颔首道。
裴晏抬头看了看天,试探说:“是有些晒。但詹事府太远了,我直接去书房等吧。”
钟祺侧身引路:“裴詹事请。”
裴晏颔首跟上。
此举僭越,但钟祺却没有半点犹豫。青天白日,烈阳笼在身上,越晒越寒。
入内,钟祺欠身说:“裴詹事稍候,下官这就命人添茶。”
“不必了,你出去吧。”
钟祺半弓着腰,眼珠子迅速转了转,笑着应声:“是。”
门一阖,屋内稍暗了些,眼下正当午时,两侧窗棂透些天光,也足够了。
金光道道,铺在地上,似刑房里的钉板。
裴晏在门边站了会儿,踩着光走到书案前。这里他来过许多回,却未曾仔细看过。
案前堆放着几册书,指腹在石砚上用力磨了几下才蹭上些焦黑,一旁笔豪干硬,都是许久未润了。
裴晏绕到屏风后,果然还有一内室。
竹帘纱幔为挡,半遮半掩,却将他生生拦下。
回京路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方才开口试探。一路跟着进来时,他心下已经有答案了。
他以为他已经想好了,可当真站在这儿,方觉脚缠千斤,寸步难移。
当初阿娘殁了,他冒死拦圣驾检举,陛下当面夸他与阿爷一样刚直不阿,大义灭亲,转身却赐下旌表,将阿娘钉死在裴夫人的牢笼中。
而后辞了官,回东山独居。
暑往寒来雪满庭,忽一日起身,看着院中白茫茫一片,他便觉得他似乎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给自己起了一卦,择了个好时辰,将院子里外打扫干净,斋戒沐浴……元琅便是那时来的。
元琅说,旁人母慈子孝,阖家团圆,自然贺一声瑞雪兆丰年。想来只有安之会与我同生霜露之悲。
他入内看见了案前写到一半的绝命辞,将炭炉上温好的酒泼进院中。
“此事远未到绝路,安之甘心就此放弃?”
“不放弃又如何?崔司徒早就轻飘飘地将她视作裴家妇,裴玄身居高位,王氏又是王丞相的侄女,连陛下也只顾阿爷的名声,指鹿为马。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狠心带她离开京城。”
“贺少卿升任正卿,廷尉少卿出缺,我正想向陛下举荐你。陛下既念裴公刚直不阿,此事他又刚委屈了你,想来不会拒绝。”
“你助我一臂之力,他日大业得成,我替令慈讨回这个公道。”
呆立良久,裴晏屏气挑开幔帘,缓缓走入。
内室比外面小些,右侧临窗,一方矮几置于正中偏后,几案上方,横着一副三尺丹青。
涛涛三江水,汇于大堰,江畔停靠三两渔船,船边一抹海棠红,缀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这是他替李规求情时画的,一笔一画,皆是未竟的幻梦——勉之想要的江州大堰,他想要河清海晏……还有那些如桃儿一样,被大水冲散,回不去的渔民农户。
裴晏俯身拿起几案上那张写到一半的黄纸。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最后两个字反复写了好几遍,越来越潦草,最终留下个墨团。
墙边棋案上摆着临行前他赢过的那一局。几案上这卷清静经,是他多年前玩笑说,他日辞官归隐,自给自足,嘴馋了就去卖字换酒,元琅便以一坛鹤觞与他换的。
还有石砚、竹笔……这屋里每一件东西,都与他连着千丝万缕。
无声喟叹,他放回纸,目光落在手边一方锦盒上,下意识想起宋平说谢妙音看见的东西。
手悬在半空,迟疑而微颤。
他已然明了,不需要再打开,可偏又忍不住,心底似还有一丝期盼未死。
指尖刚触上锦盒,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安之。”
裴晏回过身,元琅正挑起竹帘,站在屏风前,一身戎装,应是刚从南郊归来。
“大半个月没有消息,怎的忽然就回来了?”
元琅冁然笑着迎上来,裴晏却倏地后退半步,恭恭敬敬,拜手稽首。
元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笑意骤凝:“安之何须如此大礼?”
裴晏跪伏不起,沉声说:“臣有负太子所托,此行扬州,稍出了些乱子,还需太子劳心善后。”
元琅默了会儿,笑着说:“你莫不是想一直这么跪着说?你不嫌累,我可站不住了,方才在南郊,烈阳当头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这会儿已是头晕眼花。”
裴晏犹豫地起身,元琅指着棋案旁的坐榻,大方笑道:“你临走前赢的那一局,我已有对策,边下边讲。”
裴晏躬身应是。
元琅换下戎装,披了件寝衣。
摆好子,裴晏先将扬州之事相告,元琅都从秦攸的信中知晓了,真假细节,心下自有分辨,面上未有异样,直至裴晏说萧绍突然出手,将顾廉杀死,坏了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