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286)
“卢湛说此人他过去在怀朔见过,是怀王的近卫。”
元琅捻着白子,眉峰紧拧,他以为萧绍失踪是在查李熙与薛彦之的事,没想到竟是去了扬州。
“是,此人据说是跟着戈壁上的狼群长大的,柔然军驻扎,杀了那群狼,夜里便遭他袭击,一营的人,死伤近半。恰好舅父带着一队人埋伏夜袭。”
元琅落下一子,接着说:“仅五十人,屠尽了柔然一个半营,全靠跟着这半人半畜的家伙。他不通人性,却识得敌我,只咬柔然军的脖子。舅父看他骁勇,想收为己用。但这人当真可怕,杀了一夜,不知道咬断了多少人的脖子,牙都崩掉了几颗,满身的伤,那一队人竟也制服不了。后来援军赶到,死伤近百,最终还是舅父亲自将他拿下的。”
裴晏瞠目半晌,卢湛并不知萧绍来历,只说萧绍言行举止与常人有异,不太会说话。他在怀朔时年纪不大,也不太会说话,两人相处,全靠手脚比划。
“舅父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此人驯得有些人样了,但他只听舅父的话,平常舅父都带在身边的。他为何会在元晖身边?”
“他是去找人的。”
“谁?”
裴晏默了会儿,一语双关道:“找秦攸想找的那个人。”
元琅手一顿,抿唇不语,专心棋局,裴晏亦不作声,一时间,屋内只有落子声响。
元琅眉间渐蹙,十余个回合后,他捻着白子犹豫良久,终于扔回棋奁中:“是我输了。”
他笑着抬眼:“安之此行是在扬州拜了名师?棋路变化之大,我这数月的钻营,可算是枉费了。”
“也不尽然。”
裴晏垂眸收捡棋子,摆回方才某一手的局势,两指捻起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轻磕了磕:“殿下方才若落此处,无论我怎么变,都回天乏术。”
元琅一愣,笑说:“有理,我怎么没想到,错失了良机。”
“殿下想到了。”
裴晏缓缓抬眼,愀然正色:“殿下只是想让臣赢。”
元琅笑意渐凝,对视间,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元琅……”
“我累了。”元琅倏地打断他,低头裹紧寝衣,“安之星夜兼程,想来也累了。诏令之事我明日就入宫请旨,你在扬州受了惊,这些日子便在家中歇息吧。”
裴晏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元琅已起身唤来钟祺。
“遣几个人,送安之回府。”
元琅说完便朝寝殿去,裴晏追出两步,钟祺立马挡在门口,盈盈欠身:“太子近来头疾发作,每日都需扎针,熬到近三更才睡得下,还请裴詹事切勿再惹太子忧心。”
申时转阴,裴晏刚一进门,府中侍女便哭着领他去李嬷嬷那儿。
“清明时嬷嬷非要去山里祭拜夫人,下山摔了一跤,一直昏迷不醒,我们请了薛太医来,他说这一跤摔得厉害,就算醒了,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地了。”
两个侍女抽抽涕涕,话也越说越呜咽难辨。
李嬷嬷昏迷了十多日才醒,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月前,薛彦之便已说药石无灵,让她们准备后事。但许是心愿未了,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将就木地拖着。
侍女带裴晏进屋,哭着喊说:“嬷嬷,公子回来了,你看看……”
裴晏在榻前坐下,寸脉已弱不可探,但看见他,李嬷嬷竟是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沙哑地叫他乳名。
“是我,我回来晚了。”
李嬷嬷挣扎着要坐起来,裴晏只好拿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可以半躺着。而后屏退侍女,温言安慰她好生养病。
“我这身子,我心里头有数。”李嬷嬷气息弱,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我就是放心不下,公子孤身一人……也没个伴……我无颜去下头见夫人。”
“嬷嬷,我有,我有的。”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嬷嬷忽地有了些精神:“是哪家娘子?”
“普通人家。”
李嬷嬷叹了声,但也还是说:“只要性子温顺,贤良淑德,出身差些也无妨的,重要是公子喜欢。”
“嗯,喜欢。”
李嬷嬷双目已然浑浊,看不见他眼底凄然。
“那就好,那老身就放心了……”
气息渐渐弱了,裴晏回过神来,李嬷嬷已然又昏睡过去。他将软枕撤去,抹了抹眼底,收拾好心情才出门叫侍女来照看。
小院里他不让侍女进来,离开数月,处处都盖着一层厚灰。
稍作整饬,便已入夜,沐浴更衣后,刚刚躺下,侍女便红着眼跑来说嬷嬷走了。
他坐起身,院外冷月清风,秋意已浓。
敛葬完,裴晏备足了金银细软,将那两个侍女遣走。
小院离侧门更近,他索性将正门栓死,只从侧门进出。收拾了几日,再回詹事府,王骧却与他说,元琅知他家中办丧,让他歇到中秋再回来。
王骧如常奉承了几句,又低声提醒说:“穆太尉因穆弘的事闹了几回,听说上个月朝会还将这怨气往裴詹事身上泼。太子尚在想办法,裴詹事还是听太子的意思,先避一避。”
避。
也不知是让他避开穆坚,还是元琅想避开他。
裴晏心下喟叹,想了想,恭维几句,问说:“听闻怀王近来病了,王功曹可知内情?”
裴晏甚少有这么客气恭顺的时候,王骧颇是受用,便凑近说:“对外说是病了,可我听说怀王府的车舆天天进出西郭门。”
“去哪儿?”
王骧眉眼一弯:“怀王府的车,谁好日子过腻了敢跟?”
裴晏陪笑应和,王骧笑说:“入秋了,风邪厉害,连薛太医都病得下不了榻,裴詹事可得注意添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