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39)
裴晏转眸应下:“坠过两次海,这辈子都不想下水了。”
钟祺笑道:“那裴詹事平素垂纶可要当心了,夏日里涨水,多少人被那大鱼拽进水里起不来。”
话音刚落,山坳里忽地一声巨响,众人纷纷驻足回望,只见那云峰断开,巨石顺着峭壁往下坠,山体顿如地动,连这水上浮桥似也跟着起伏。
“崩山了——”
有人高呼。
元琅挑帘探身,远处一块块如铜鼎大小的碎石顺着山道往下滚,沿途半抱粗的树干也被拦腰压断。他不禁皱眉,按计划,该是待他们回宫后再炸开峭壁的,怎么提前了?
“王宿卫,护陛下先行!”
元琅指挥道,又指派一队羽林军进山营救怀王。
可传令的人还没上岸,这一头,马蹄下的船身轰然开裂。头马受了惊,一脚踩空,绑着船的缆绳也不知何时断开了,桥面虽连着铁链固定,可木板承不住玉辂车的重量,直往下沉。后面跟着的金根车连忙掉头,骏马嘶鸣,人群乱如鸟兽,浮桥上顿时乱作一团。
裴晏被太子卫率推搡着往回走,却一直回头望着水中央。
车身倾倒,河水不住地往里灌,眼下谷水正涨,若就这么沉了,她或许可以……
忽地,王昶飞身扑上车,将天子从水里捞起来,往肩上一扛,踏着渐沉的桥面从他面前越过,飞快折回岸上。
河岸边,一应朝臣皆狼狈不堪。
若是平时,谁不是香车骏马,脚不沾泥。可今日祭天,只有天子与太子能乘车,其余人只能步行跟着。冕服沾过水又湿又重,每走一步都多一分怨怼。
王骧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刚祭完天就又是崩山又是落水,待回宫,怀王定要被群起攻之。他转头瞥见卢湛愁眉苦脸,笑着揶揄:“你小子运气好,一回岸桥就沉了,怎好意思哭丧个脸?”
“我这不是落水落怕了嘛。”卢湛悻悻敷衍道。
裴晏本是瞒着他的,可他再蠢,方才听见裴晏奏请要去宝严寺借住时也顿然猜到了几分。
桃儿前阵子斋戒的庵堂正好在宝严寺旁,今日无风无雨,却山崩桥裂……哪有那么多巧合!他以为裴晏最多是要潜入怀王府救人,可眼下怀王被困山中,天子险些命丧谷水,这分明是奔着夷三族去的啊!
这还得了?
桃儿虽已嫁给他,可若是这么重的罪,叔父难保不会强令他舍去桃儿,就像当初崔司徒舍去了裴晏的生母那般。
届时他又该如何抉择?
他过去什么都不想知道,但如今什么都想知道。要么有力出力,要么做一回坏人,让裴晏悬崖勒马,总好过在这儿干着急。
心下拿定了主意,远处梵钟即响。
他抬眼望去,金光映照白塔,似是菩萨冥冥予他显灵指引。
先帝定都洛阳后,诚心礼佛,以彰安民之心。宝严寺虽不及城中永宁、白马二寺声名显赫,但也属百年古刹,更因建在城郊,战乱时收留了许多游僧,十余年来几经扩建,地方倒比城中的寺庙更大些。
虽是暂住,然规矩不变。天子按宫城方位居于正殿后的禅房,太子毗邻而居,其余人亦按官职分布,一切与预想中相差无几。
但裴晏刚脱下冕服,卢湛便鬼鬼祟祟地窜了进来。
他关好门,又在门边静待片刻,确认巡卫离开后,肃然站到裴晏面前:“阿爷到底在筹谋什么?”
裴晏抿唇沉声:“你最好是不要知道。”
“那阿爷今夜就别出门了。”卢湛挺直背,单手架在佩刀上。
“你倒是出息了,会要挟我了。”
“从宋郎君住到我那里起,你们的一举一动,就与我脱不开干系了。”
卢湛死死盯着裴晏,见他眉峰微拧,心道是赌对了,顿生底气,又道:“阿爷有想护着的人,我也有,你若不告诉我实情,我不会放你出去。”
裴晏默了会儿,问:“我若告诉你,你会帮我,还是阻止我?”
卢湛本就心虚,他这么一问,更生愧疚,低声道:“你先说……我自有决断。”
“那你动手吧。”裴晏背过身,澹然自若地换起了僧袍。
“阿爷你不要逼我!”
裴晏不再多说,盘坐在床榻上阖眼入定,卢湛也不肯让步,双手抱胸像尊石像一样守在了房门口。
屋内便就僵持着,待门缝透来的金线渐转银辉,寺僧叩门送来斋菜,裴晏用过饭,又瞥一眼卢湛,他那肚子早就饿得直叫,却依旧一声不吭。
眼看差不多快到时辰了,裴晏只得叹了声:“好吧,我告诉你。”
卢湛挪上前,他又轻叩桌案,指着已经凉透的饭菜。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抬起眼帘,“还是你已经想好了,无论我作何打算,你都要与我站到另一边?”
“也不是……”
卢湛低下头,默了会儿端起碗狼吞无语地扫干净,抹了抹嘴:“吃完了。阿爷可以说了。”
裴晏抿笑着倒了杯茶递给他:“此事说来话长。”
卢湛一口饮尽:“那从头说。我跟曹大哥说我掉海里掉怕了,头晕耳鸣,不用值夜。”
裴晏失笑道:“花了多少?”
卢湛含混:“你别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裴晏笑叹一声,慢悠悠地从宋平在怀王府拿回的消息讲起,说两句,抿一口水,语调既沉也慢。卢湛望着油灯,双眼渐渐不支。
“那……那她到底扮作了谁?”
话音刚落,脑袋就重重地倒在桌案上。
裴晏叹了声,从舌下取出解药,房门嘎吱一声打开,方才送餐的寺僧早已候了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