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40)
“裴大人,情形有变。”宋平步入房内,“送去太子房中的斋菜没有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道心·下
钟祺刚退出禅房,便听见院外齐齐见礼。
他回过身,目光扫过裴晏手中食盘,上前揖礼:“裴詹事。”
裴晏微微颔首:“陛下虽有惊无险,但怀王受困,我看殿下今夜也睡不下。”
钟祺略显犹疑,太子平素极为小心,食水汤药,均有专人盯守,且要亲眼看着试过才会入口。
但裴晏……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待回宫怕是少不了要应付那些弹劾,裴詹事该早些歇息,这个……下官代为送进去吧。”
他伸手去接,那头却没松手。
“不劳侍中费心。”
钟祺只好侧身让开,但裴晏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差点忘了规矩。”他笑道,“还请侍中先试药。”
钟祺看着食盘上那两副碗勺,强颜舀出来抿下:“裴詹事请。”
屋内灯火通明,元琅倚在床榻上头疼欲裂。
方才去问安,那人装腔作势地与他交代了好半天,言行举止,几可乱真。但他派去邙山的人尚未复命,王昶又守在外面,他不好发作。
实在是太像了。
他摁着前额,逐一盘算疏漏,疑心像水草一样疯涨,几乎缠到他透不过气,屋外的动静也听不真切,直到裴晏走近了,他才回过神来。
裴晏见元琅满头大汗,唇色发白,将药盅放到一边,先搭脉象。
“我没事。”元琅收回手,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就悔了,他怎么连安之都在怀疑。
“陛下和怀王都遇了险,一生一死,今晚这寺里睡不着的人可不止你我。”
裴晏盛好汤药,先喝了小半碗,又添了几勺才递上前。
“寺里备的都是寻常药草,可能有点苦。”
“你忘了我尝不出味道了?”
元琅笑了笑,不疑有他,接过来喝下,热汤顺着喉咙灌进心口,身子刚见暖,却听裴晏轻声道:“是么?”
笑意敛了一瞬。
元琅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说起邙山那头虽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好在西郊尚无异动,刘旭也还在府中养伤。
“倒是虎贲军营内似有些动静,应是浮桥的事传回了内城。”
元琅将药盅里的也喝干净,又说他方才已调了羽林军在洛都周围百里设卡,确保其他人的消息传不出去,又加急传讯豫州备战,以策万全。
“但也是有些隐患,或许……”
裴晏打断道:“你思虑这么重,头只会越来越疼。”
元琅笑了笑,裴晏则拿出金针,示意他躺下。
灯火微动,映在两人脸上半明半暗。
他过去从未想过要让安之知道他心里的秘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以这般不加遮掩地说话。
“还有王昶。”元琅说道,“他十六岁就跟着陛下,按理说,不应看不出端倪。我原本怀疑他是刘舜的人,可眼下刘舜生死未卜,我方才特意与他多交代了几句,又不太像。”
“宗子军宿卫三代无亲,他若有私,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过河拆桥换个新宿卫的。百害而无一利,他没有必要。”
元琅叹着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不安……”
金针扎入眉心,头疼似乎好了些。
“那假扮陛下的……你方才看出什么端倪了么?”裴晏问道。
元琅默了会儿才说:“眼睛。膏肓之眼,没有那么清亮,再者……”
他又想起在祭台下那一眼。
阿爷还未发病时,也曾有过这般虎视鹰扬的时候。但那是为君者的眼神,是生杀予夺皆已在掌心的傲然。而这人不同,他眼神虽也凌厉,却只有睥睨厌恶,就好像……
“再者如何?”裴晏停了手问。
元琅收拢神思:“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眼熟,这人我或许见过。”
裴晏转身烧针:“既然能骗过王昶,这人或许可以多留些日子,待我们准备好再……”
“不行!那个人让我厌恶……”
话到一半,元琅忽地一顿,记忆如潮涌翻上来。
“我知道我在哪儿见过了。”
裴晏神色微凝,好在元琅恍惚望着顶梁没有在意。
“陛下即位后,阿娘曾在搬空了的雍王府宴请刘舜。”
那夜,包括萧绍在内的所有人都候在府外,他与钟祺换了衣裳,又从钟祺告诉过他的狗洞里爬进去。
府内走了一圈,才在东院听见声响。
他藏在紫竹林里,遥见阿娘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举杯走到刘舜面前。
月华如水,院中那棵菩提枝繁叶茂,漏下来的光都落在她身上。
“元琮的腿已显病灶,他恐怕没有先帝的命长。我的孩子若不做太子,待元琮死了,我这辈子就只能是个昭仪夫人。史书上那么多刘氏,我与她们有什么区别?”
“可按祖制,东宫一立,你就……”
“那就废了它。”
阿娘扔开酒杯,踢翻桌案,跨坐在刘舜身上。
他看不见刘舜的脸,却看得见阿娘。
一直到结束,她都是那样的眼神。
“安之,你说阿娘今夜瞑目了吗?”
裴晏未作声,默默施针。
困意渐渐涌上来,元琅微阖双眼,又喃喃道:“还差一点……阿娘常说,仗已经打完了,想青史留名,那就要做盛世的明君。我会做到的,安之……你阿爷留下的那些还有我们当年在东山上说的那些……我都会实现的……安之,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