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48)
他抿了抿唇,转眸道:“阿爷就凑合一下吧。”
桃儿连忙松开裴晏回头睨他,还带着哭腔数落:“怎么能让阿爷吃凉的!”
卢湛悻悻挠头,裴晏看出他是有意支开桃儿,便也帮腔说自己饿了,让桃儿去后厨热一热。
他笑着抹了抹桃儿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外头还守着人呢,你这么凶他,叫人家听见了,你说他往后这脸该往哪儿搁好?”
桃儿脸一红,拎起食盒便跑。
卢湛含笑目送娘子走远,赶紧解释说:“桃儿也是见了阿爷才这样的,她平素在家已端庄多了。”
裴晏想起那日去宝严寺的情形,神色淡下来。
端庄。
他见过许多端庄的夫人,他的阿娘也是其中一个。
“有话就赶紧说吧,生个火也要不了多久。”
裴晏领着卢湛进屋,卢湛赶紧说穆太尉松口不要他入赘了,改行寻常嫁娶之仪。
“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让陛下费心了。”
卢湛抿着唇:“陛下说,待穆娘子有了身孕,再给阿爷安排差事。”
裴晏拨着炭火:“她不会有身孕。”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留在这里,只是怕云娘他们尚未离开江州,不想令陛下迁怒。穆娘子癔症难愈,已是不幸,不该再遭生育之苦。待我走了,她改嫁也好,过继个孩子继续做裴夫人也好,都随她。”
卢湛一时没听明白:“阿爷要去哪儿?”
裴晏抿唇未答,卢湛想了会儿,似乎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劝道:“秦大哥一卸任,博陵郡就连失三城,虎贲军中有不少人都与北方军镇走得很近,刘舜虽死了,但那些簇拥他指望他的人还在,他们涌向了别处,不希望这仗结束得太快了。陛下正是缺人的时候,阿爷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裴晏打断他:“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卢湛心虚地别过头:“没有人教我。”
裴晏顿了顿,叹说:“我不怪你,也不让你难做,但你也不用说了,如实复命便是。”
“真的不是陛下……”他嘟囔道。
裴晏没再应,炭火越拨越旺,卢湛双颊烤得温热。
自他任宿卫,夜里都不能离宫,只有白天能抽空回家去看看。陛下叫他带桃儿来这儿守岁,他本是高兴的,却在宫门见到秦攸。
他记得秦攸在破庙与他说过的秘密,他不敢看他,秦攸却叫住他。
“这世上没有权势得不到的东西,陛下只是暂且还未找到能让裴大人心甘情愿低头的把柄。裴大人如今是官也不想做了,陛下若寻不到那个女人,你觉得在这京中裴大人还在意谁?陛下又会盯上谁?”
他看着秦攸走入宫门,心口如压了一块巨石。
“阿爷既担心云娘子,何不往上走,往前看,阿爷站得越高,才越能给她们遮阳挡风不是吗?”
裴晏抬起头,他又忙解释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
裴晏笑着拍了拍他左肩。
“我相信你。”
桃儿提着食盒欢喜雀跃进了院门,两人默契地噤了声,未再多说。
瑞雪兆丰年,开春后暖得很快。钟祺遣人将正院修缮一新,裴晏也出了回门,亲自去太尉府纳征请期。
穆坚本就年迈,捧在手心的儿子孙女接连遭难,气色大不如前。
报了仇又如何,弘儿回不来,明月也好不了。
最要紧的事,他发现这小皇帝的手早就伸进了虎贲军,或是更多的地方。对上合纵连横,专挑卢骞那般族荫广泽京中却已无高塔的笼络,对下论功行赏不计门户,冀州的仗一打,那些下等军户个个挤破了头想做第二个秦攸。
倒是颇有些像先祖当年草原上征服各族时使的那些把戏。
裴晏行完礼数,穆坚颇是满意,二十多年前被裴玄拒婚的那股怨气似也一并舒了。
行过四通市,明媚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掌心。
远处忽地一声响,马车很快停下,路口抬着泔水桶的板车卡进了石缝,桶身倾倒,底部没倒干净的污水淌了一地。
随行的宗子军禁卫扬鞭呵斥,催促那推车的跛子赶紧让道。
“行了,莫要伤人,我们改道吧。”
裴晏挑起车帘制止道。
跛子连忙走到车前,颤声道谢。
“多谢官人……”
他抬起头,车里的贵人正巧放下车帘,视线似是交融了一瞬,又好似没有。
赶车的守卫一鞭子抽在他脚边,掉头改道。跛子叹了声,蹒跚站起身,在众人围观下,佝偻着身子去捡躺在地上的泔水桶。
身后,金丝银珞的车帘又再挑起,裴晏探出头拧着眉回看路口,直到马车转了弯,才坐回原位。
而后大半个月都风平浪静,迎亲当日,墨车一进内城,浓云便遮去了朝阳。
裴晏仰起头,这与他梦里的情形并无二致,只不过梦里他身着锦衣,手缠铁索,而眼下,手缠铁索的却是新娘子。
穆明月在左右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来,面带惊恐地被送上墨车。
一路上,后车时有惊声尖叫,然所有人却好似都没听见。
昏时礼成,裴晏命那一直在侧搀扶的侍女将穆明月身上的铁索解开。
侍女犹豫道:“夫人惊悸未定,解开了恐不好行房。”
裴晏不想多做解释,仔细看了看穆明月,年岁比桃儿还小些,但同样力气大,挣得手腕上都勒出好几道红痕。
他叹了声:“先把手松开吧。”
侍女应声解下铜锁,裴晏轻声哄着给穆明月撘过脉,给了个安神的方子让侍女吩咐后厨煎药,又让她去取来金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