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49)
扎过针,服过药,穆明月总算安然睡去。
裴晏打发走候在青庐内外的侍女,靠在凭几上,恍惚似仍在梦中。
喜烛渐渐熄了,帐中顿时漆黑一片,竟是半点月色也见不到。
裴晏胸口沉闷,他走出青庐,浓云压顶,最快今夜,最迟明早,定有一场大雨。
远处花厅里的宾客似也都醉了,喧闹声小了许多。
眼角掠过一抹茜色,侍女去而复返。
他捏着眉心,头也没回地说:“都说了不要守在这儿。”
他这儿没有下人,侍女侍从一半是钟祺安排的,另一半则是随穆明月嫁过来的。各有其主,都不是他。
“大人要我去哪儿?”
侍女答得气若游丝,这声音他好似在哪里听过。
裴晏转过头,四目相交,周身的血霎时间齐齐涌向心口。
第一百五十二章 嬿婉及良时
暗金涌动,电光在密云间穿梭缠绕,闷雷声声,从耳畔敲至心口。
裴晏如梦中那般一点点挪到那人跟前,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哪一句该先出口。
“你……”
“热汤已备好了,大人可是要叫水?”
她欠身打断,侧后十丈外,三名巡卫正朝着这处走来。
裴晏稍定心神,应道:“嗯,夫人睡下了,莫吵醒她,我自己去浴堂。”
浴堂离他常住的书斋不远,从正院过去反倒需过院穿廊,沿途层层守卫握着刀朝他抱拳施礼,寒光冷眸,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牢笼他们已出不去了。
浴堂也有两个侍女候着,今晨起行也是这二人伺候更衣。府里这些人都是钟祺从宫里带来的,聪慧机敏,对他的作息喜好亦了若指掌。
添好水,脱去喜服,身上仅剩下单薄中衣,裴晏叫停左右。
“留一个人伺候就行了,不要守在门口。”
新妇是用铁链绑着送进青庐的,郎君衣衫齐整地带着媵婢来浴堂,心思昭然。那两个侍女相视一眼便恭顺退了出去。
待脚步走远,云英上前握着他衣襟,指腹刚滑过胸口,手腕便被紧紧摁住。
他的手比她还凉些,上上下下仔细确认过一切安好,这才将她揽进怀里,垂着头,脸贴在她耳畔。
他身上也是凉的。
“为什么要回来?”
云英没应他,双手顺着那凸起的背脊一点点往上揉摁骨节,晏晏笑道:“我就说那死断袖靠不住吧。自己坐上了皇位,倒连口吃的都舍不得给你了,瘦这么多。”
裴晏松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易过容的脸,生怕压坏了刮破了。
“你嗓子这般低沉,就算瞒得过府上这些宫里来的,也瞒不过同你一道从太尉府过来的。趁着正堂那些来贺宴的还没走,你换身衣裳混进他们带来那些侍从里……”
云英打断他:“刚还说要人伺候的,我走了,你想谁伺候你?”
“云娘!”裴晏压低声,双眼通红,“过了今晚,就走不了了。”
她推开他:“我既然回来了,就没打算要走。”
云英走到浴桶旁,俯身蘸了些热水,双手顺着发际抹下一点皮面,四指扯住边缘一点点撕下来扔在地上。
“我最讨厌别人做我的主,要死要活,我自己说了算。与其经年累月的守活寡,还得想方设法地打听你死了没有,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水光映上微红的脸,好似个羞赧的新妇。
洗去残余的油膏,她才回身重新牵起他,两副冰冷的身子渐渐贴紧。
“你说要跟我成亲的,不作数了是不是?”
“不是……”
她望着他笑,踮起脚去吻他,热泪顺流而下,滑入唇瓣,顺着口舌咽进彼此身体里。
待一口气绞尽,她又勾着唇角,伸手抚去他眼底残余的水光,取笑道:“人家话本里讲,新妇娇怯,头一回在男人面前脱个精光,一时又急又臊,蛾眉轻蹙,盈盈欲滴。这一哭啊,勾得那通红滚烫的玉龙又更……”
裴晏猛地拧了一下她腰身,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荤话断去,云英抿嘴笑了笑,一口气沉下去,提起来时忍不住岔了声,眼底也泛起了水光。
她用力咬唇忍了会儿,颦着眉,拼命挤出个笑来,接着方才的话说:“你也不是头一回了,装什么清白?”
话音一落,眼角的水珠子也不争气地落下来。她迅速抹干净,挤着笑想继续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眼泪如溃堤,一发不可收。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
“你给我记着……只有我能扔下你,你不许推开我,也不许死在我前头。”
裴晏一时声嘶难言,只能抱着她。
她也抱着他,贴在他胸口,澹然含笑:“生生死死,非物非我。人也不是活得久就快活了,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我没什么遗憾的。”
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
“但你不许死在我前头,就当是你骗我该遭的报应。你要是食言,我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会是那铁钩上的肉渣子,半斗糠都换不来的碎骨头。”
裴晏拧起眉:“哪有起誓咒自己的?”
“谁叫你不信菩萨,你起了誓也没用。但我信,我就要这样,你不想我落进狗肚子里,你就答应我。”
裴晏垂眸望着她,摸了会儿,勉笑着点点头。
“我答应你。”
惊雷骇电齐坠,九霄暴雨倾盆,檐下鸂鶒相拥。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潺潺春水顺着沟壑没入深塘,风雨掩住了喘息,盖过了伤痛,在他们相交的每一处翻涌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