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69)
钟祺顿了顿,补充道:“都查过了,确实是世居洛都的农户。”
元琅没作声,他便继续说:“除了卢将军每半年会捎一封书信报个平安,再无其他异样。”
元琅点点头,默了会儿,幽幽地说:“我梦到那个娼妇了。”
钟祺一怔,还未开口,他又道:“她穿着阿娘的衣服,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
梦里,那个女人说——你不过是个亲兄妹生下来的野种,你凭什么坐在这里?
元琅望向殿外,白光在暴雨间穿梭。
“她骂我食言,说要带我一起下黄泉。”
“陛下是天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无须向任何人交代。不管是谁,能得陛下青眼,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元琅笑了笑。
是啊,他是天子,他想要的本来就该属于他。
他不过是有一点私心。
可这天底下谁没有私心,安之自己也有私心。
钟祺见状又道:“陛下一再迁就退让,裴晏却几次三番冲撞陛下,若非陛下顾念旧情,早该……”
元琅倏地一拍桌案,钟祺赶紧跪下,但这些话他又实在忍了许久,即便伏在地上,也颤声接着说:“陛下是明君圣主,是因为陛下,百姓才能有现下这样的太平日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臣只是替陛下不值!”
“好了。”元琅出声打断,“我知道你忠心。但这些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钟祺咽了咽:“是。”
未时,雨势渐收。
元琅散朝后小歇了片刻,一觉醒来又再看着案前仅剩的那封奏疏坐了会儿,终还是叫来钟祺。
“你去给我找一身素袍。”
钟祺默默叹了声,垂首应下。
南郊龙虎滩,村尾一间破屋里传来清澈的啼哭。
门口守着的瘸汉立刻站起身,殷殷切切地盼着,却又不敢进去。好在很快,方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笑颜开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瘸汉杵着木杖上前,看了一眼把儿,着实松了口气。
裴晏挑帘出来,瘸汉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半夜里几道雷惊了胎气,暴雨说来就来,伊河一涨水,稳婆被拦在了河对岸,好在隔壁的方婆子想起了村外山脚下这个不要钱的郎中。
医术虽好,可到底是个男的啊。
方婆子暗暗踢了他一脚:“裴郎君可是大半夜冒雨赶过来的,折腾了快六个时辰,还不谢谢人家?”
瘸汉扭扭捏捏,裴晏也没作计较,交代了两句就告辞了。
走到村口,方婆子拎着一尾鱼追上来,赔笑着替那瘸汉说好话。
“男人嘛,气量不够心眼就小,裴郎君可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无妨。”
裴晏笑了笑,右手其实到这会儿都还在颤,想想又嘱咐说:“缝的那几针,过两日还得请稳婆再来看看,若不生脓,才算是真正熬过来了。方才她夫君在,我不好说。”
“我记得的。”
方婆子叹了声,忍不住絮叨。
“刚那娃娃脚先出来,吓得我呀……”
“我的囡囡就是这么走的,命不好,没遇上郎君这么好手艺的稳婆……”
“女人呐,生遭罪,不生也遭罪,都是命。”
……
裴晏插不上话,默默听她讲,红霞落到了脚边才拎着鱼往回走。
金光映着前路,衣衫斑驳,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阿娘走的那天,他也是这般狼藉,侍从的血,阿娘的血……他在浴池里泡了三天,那些血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些年,只要身上沾了一点脏东西,他就总闻得见那铺天盖地的腥气。
裴晏低下头,方才这双手沾满了血水胎水,乡野里没有澡豆,这时节只能就着几片皂荚叶简单洗一洗。
本该是洗不干净的,但他现在已经闻不见腥气了。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路口,脸上的笑顿然凝住。
晚阳中,元琅素衣简冠,独一人负手而立,远远与他对视。
远眺再无他人,但肯定都在暗处。
裴晏上前恭敬稽首。
“钟祺说你初一十五都在道观,怎么今日不在。”
“昨夜被叫去接生了,刚结束。”
裴晏站起身,元琅看了眼他身上斑驳的血渍,淡淡笑道:“李熙还教了你这个?”
“殓房里见过一回。”裴晏顿了顿,“天色已晚,陛下若没有吩咐,我该回去了。”
“钟祺说你在南郊给人占卦问卜,有口皆碑,本想来看看,没赶上。”
裴晏笑了笑:“话拣好的讲,又不收钱,自然都是夸的。”
“那你也给我占一卦吧。”元琅拿出一个油纸包,“近来心烦,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裴晏没有接,只道:“庶民愚钝,日子没多少盼头,只能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聊以慰藉。陛下是贵人,一举一动都连着许多人的命数,岂能听一个乡土村夫骗吃骗喝的鬼话。”
裴晏走了几步,回头看元琅神情落寞,依旧站着没动。
他想了想,扬起手里的鱼:“你若不嫌弃,吃个便饭再走吧。”
暴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竹棚没有塌。
裴晏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被雨水泡烂的地,挽袖将石凳上的水擦干净,抬手示意元琅坐下。
元琅默默看着他剖开鱼腹,掏出五脏,剁去首尾,熟练地刮掉鳞片,将鱼身分开两半,濯洗干净,拎着拿回来。
“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