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70)
“你再等我一会儿。”
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元琅问:“有什么区别?”
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吃到最后,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陛下该回去了。”
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裴晏敛容背过身。
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无妨,我看得见。”
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元琅捻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
裴晏微微一怔,他又道:“我也只赢一子先手。”
他指向另一处。
“若落在这里,弃子思后,或许能赢得多一点……”他顿了顿,“但也可能满盘皆输。”
元琅收回手,缄默片刻。
“我近来总会梦见阿娘,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薛彦之说我和先帝的脉象截然不同,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裴晏看着那两步棋,细细琢磨,面色无改。
“先帝的同胞兄弟那么多,也没有几个起症。你已是天下的圣主,百姓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好教下一次战乱来得迟一些。”
元琅朗声笑了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封奏疏递过去。
裴晏迟疑片刻,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规想请他去扬州主持祭典,他合上奏疏。
“我已是布衣,陛下另请他人吧。”
“前些年元晖也想请你,说辞差不多,我替你回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元晖马上风死在女人床上,张康报说当夜伺候的舞姬畏罪自尽。但我派人去查了,人没死,只是消失了。市井谣传,青娘娘会惩罚所有尸位裹餐的蠹虫。”
元琅笑了笑,给自己添满茶,一口饮尽。
“顾廉机关算尽,想有朝一日靠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对付元晖,倒是便宜了沈居这个弟弟。好在李规接任扬州以后,吏治清明,虽偶有乱象,但很快就消停了。”
“但正如你说的,庶民愚钝,总是更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赶海的渔户就更是了。去岁为了抓那妖道,扬州没有办龙王祭,光七月,就遭了两回飓风,沿岸十户九伤。今年若再不办,又得落人口实,横生流言。”
元琅抬眼看着裴晏。
“我看你与李规也算投契,过阵子我会派太史令前去扬州,你可与他们同行,就当是访友吧。”
他将那枚捂热了的白子放在棋案上。
“到你了。”
裴晏久久未动。
元琅拿了一枚黑子替他走了,捡出一片空位,站起身。
“下一步我得想一想,待你回来,我们再继续。”
周遭渐渐静了,裴晏坐了许久才起身回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叠着云娘留下的几件衣服,是他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那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油纸包。
大抵是方才他挖渠引水时元琅进来过。
裴晏站了一会儿,解开细绳,里头只有两个覆满糖霜的柿饼。
初伏,南巡使抵达建康。
李规专程去了趟驿馆与故人叙旧。两人端坐寒暄,京中变故他有所耳闻,但见了面才觉判若两人。
“李兄可知道张娘子葬在何处?”
“就在城外。”李规叹声道,“那妖道将沈徽之的棺椁盗出来,两个人合葬在山里。去岁我派人盯了足有两个月他才现身,可惜让他给逃了。贤弟若想祭拜,得我随你一道去,不然你是上不了山的。”
裴晏点点头:“那有劳了。”
又过了几日,李规办完公务,邀裴晏一道出城。
裴晏见他带着个粗衣麻布的丫头,看着只有六七岁,不禁面露疑色。
李规坦然道:“玄静在城外庵堂静修,我不方便进去,她大抵也不想见我。今日十五,庵堂派粥,我让她去看看。”
裴晏看那丫头年岁像是他亲手接生的那个,但想了想,终是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