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76)
“这位子就是我的,我不来,才由得他们暂坐,我来了,自然得让我。”
裴晏抬眼打量四周,堂内坐着的多是粗衣大汉,口音天南地北,看装束,像是码头上给各家做活的脚夫力工。
先前大雨,漕运停了,往来商船上的人也都滞留城内。
三教九流,人多口杂,既是藏人的好地方,也是散消息查事情的上上选。
“这儿也是你的?”
“不算是。常来罢了。”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但没有我,这儿可没这么太平。”
“这么多人,你除了陆三,还有别的帮手?”
“这些人,给钱就行了,用不着帮手。”不等他回话,又蹙眉懒声道,“大人想说这个,可就没意思了。”
茶汤清亮寡淡,一尝便是一块茶饼反复熬煮了一大锅水,仅有淡淡涩口,但咽下去,却又苦进了心里。
他们之间,可以很近,却又很远。
她看着似是小他几岁,若是寻常人家,如今应已相夫教子,儿女绕膝。
可她若是寻常人家,他们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她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前路,她那个情郎,也不知是怎么认识的,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还有元昊……等他真要对付元昊时,他还敢不敢喝她递来的茶都未可知。
他是不该问的。
裴晏一顿,歉声道:“你当我没说。”
不一会儿,店家端来一大碗鱼羹,几片鱼脯。一些痛苦的记忆自胸中泛起,裴晏不禁皱眉,犹豫地看着她舀给他的那碗。
“这和我那儿的不一样,大人尝尝。”
裴晏苦笑道:“你也知道你那羹难吃?”
“下贱人吃的东西,能不难吃么?”云英小口喝着羹,似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眉眼都弯成一条线。
“可那些大人啊,个个都说好吃,你可知崔长史头一回来时,那眼耳口鼻都拧成麻绳了,嘴里却赞不绝口,甚至赋诗一首,我给他裱上了。”
裴晏失笑道:“原来不是故意捉弄我的?”
“当然不是。你当那锅东西很好做么?得和你们这些贵人一样,要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乍一看还挑不出毛病,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
她笑了会儿,忽又淡下来,望着那青白相间的羹幽幽道:“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
裴晏端起碗抿了一口,咂摸会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里压着的憋屈倒真松了些。
她还笑他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明明她自己才是对准了这些人的死穴,左手剜刀子,右手敷伤药。
他放下碗,淡淡道:“你骂我,我记住了。”
云英撑着脸,笑着看他:“方才过来有好几家食肆酒馆,你可知为何这儿生意最好,人最多?”
裴晏想了想,茫然道:“为何?”
她黠笑着,朝他侧后方努努嘴示意。
裴晏回头一瞥,对面女闾馆里烛火映照着交合人影,有些窗门大开的,还能见着皮肉。
他抿唇无奈,转回头瞪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盈盈笑颜。
“食色性也,身子畅快了,心里的苦才化得开些。”她咬了咬唇,探身凑前来些,压低声,“但这些人只能远远看着,大人却可以……”
话到一半,裴晏夹了片鱼脯堵住她的嘴。
“食不言。”
云英笑着抿开鱼脯,舌尖缓缓顶出小刺,抬手又给他盛了一碗。
吃完又坐了会,店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回去。行至路口,九霄阴雷滚滚,一副暴雨模样。
“要下雨了,大人快些回去吧。”云英说完摆摆手,转身就朝自己那头走。
这地方好巧不巧,就在他府上与明月湖正中,左右谁都不近,裴晏伫在原地犹豫的功夫,人已经走远了,隐隐露个影,最终还是没入夜色中。
又是一声闷雷,额前沾了滴水。
“还真不跟来……”云英回身看看,嘴里嘟囔着骂了声。可天色不容她再回头,只得脚步加快往前跑。
转了个弯,险些与人撞上,板车磕到她腿上,一阵生疼。
“娘子可受伤了?”老汉放下板车,步履蹒跚地上前查看。
“我没事……”她柔声应道,俯身摁着伤处,低垂的眼里露着精光,指尖静悄悄地探向手腕处的短刃。
方才在巷口,也是这个人,她当时虽看着裴晏,但眼尾仍扫到了身形。一个多时辰了,又遇上,明显是候着她的,来者不善。
“没事就好。”
老汉沉声说着,依旧朝她走来,仅一步之遥时,两人同时出手,短刃擦脸而过,削开他脸上皮肉,却未见血。
云英俯身自革靴里抽出细钢索,扬鞭扫过去,钢索绕住老汉手臂,收紧嵌入皮肉,猛地一拉,手臂脱出,也未见血。
云英扫了眼缠着钢索的假臂,顿时一愣,瞪大眼看向对方。
“平哥?”
那头也停了手,佝偻的身子立起来,足有七尺高,他默默抹下脸上皮块,露出清秀面容,“我还当你风流快活,已经不认得我了。”
云英笑着上前,却被宋平用匕首抵上心口,神色顿时泫然,惨笑道:“你是来杀我的?”
宋平别开眼,“刘旭来江夏的消息,是真是假?”
“真的。”
“他真是来接替元昊的?”
“不是。”她上前一步,刀尖划破皮肉,洇开嫣红一片,宋平微微收回些手,“平哥,妙音她还好吗?”
宋平冷声道:“你还在意她好不好?你觉得她能好吗?”
当初他们杀了白姨逃到江州,本在山里躲了些日子,宋平和陆三去城里采买时,元昊带兵搜山,拿住了她和谢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