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韫天机(89)
他今夜望那昭澜的情绪隐有异样,却因此前两人心中未曾解决的隔阂龃龉心有不忿而按下疑虑。
便在此刻又有侍卫进殿禀报:“陛下,有人瞧见蕙姬娘娘朝着露清台去了。”
露清台?她去那处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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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沾了鲜血的青衣已经褪下,侍奉的宫女给她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
她的唇色苍白,几乎要与这月白色的衣裳融为一体。
昭澜登上了露清台,她记得露清台是皇宫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京都,也可以遥遥望见岱州的方向。
她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缙苍亡国在她眼中,便像是一件既定发生的平常小事,她并不为此而感到悲痛,甚至有几分庆幸,毕竟有殷秉誉这样的帝王在,缙苍百姓才是叫苦不堪。
她是缙苍最不受宠的公主,在宫中人人可欺,殷秉誉从未来探望过她,甚至就连在及笄封号这般重要的日子都未曾出面来瞧过她一眼,或许儿女成堆,早便忘记了还有一个叫昭澜的女儿,又或许是因为当真厌弃她至极。
她从小没有母亲疼爱,待到能记事时有人告诉她,她会沦落至此皆是因为陛下恨她母亲。
她便就这样,开始恨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娘。
只因她不甘,为何宫里的阿姊阿兄都能无忧无虑,为何他们不会因做错事而胆战心惊,为何他们身后有人撑腰,为何偏她孤身一人。
她不知道关于那女娘的一切,只知那女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原莘。
再长大一点时,她慢慢从嬷嬷口中听闻了原莘的寥寥一生,她才真正得知了,那个女娘短暂而又凄苦的一生。
她不再怨恨母亲,也终于明白,在这个宫中,在这个世上,她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至此她敛藏锋芒,她拼了命也要学会顺从与乖巧,功课上出类拔萃叫少傅赞不绝口;无论天气如何恶劣都去太后处请安闲聊为其解闷;太后尚佛,她便日日为其抄写佛经祈福.....
她终于得了机会被赐封地岱州。
人人都说岱州是蛮夷之地,嘲讽她之处境,可谁也不知她心下皆是欢喜。她终于能离开需要时刻战战兢兢,思虑一言一行的沧都。
虽仍需费心与岱州太守周旋,但好在她在岱州,是真正的殷昭澜。
在岱州,她认识了公孙荌和燕旻。几人打成一片,在公主府饮酒喝茶,在山林骑马狩猎......
岱州的岁月好不快活。
但于如今的她而言,岱州是前半生遥不可及的美梦,也是后半生不敢忆起的噩梦。
她孤身半生好不容易拥有了旁人轻而易举便能拥有的幸福,却也又轻而易举地被全盘打碎。
她亲眼目睹了他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公孙荌、月桦、再到如今的燕旻。
次次无可奈何,每每痛得撕心裂肺。
她当真是倦了,她再也无力与命运抗争,再也无力活下去寻找生的希望。
或许,从这高高的露清台一跃而下,便能遗忘苦楚,向往新生罢。
“许苕!”
她的手被猛然攥住,随后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跌入其略沾寒气的怀抱之中,一瞬间她从回忆被拉扯回了现实。
她撞上那双抑制不住愠怒的眸子:“你便对他如此情深意切么?他死了你便也不想活了?”
昭澜怔怔地望向眼前郎君攥紧她的手,垂头并未应声。
“那我呢?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从始至终便都是利用么?你许苕当真未曾对我动过心?”李行韫见到她闷声不言的模样默认了她的答案,心下怒火更甚。
昭澜移开视线:“陛下身旁妃嫔众多,何必执着我心中是否有陛下。”
“何必执着?”眼前的郎君像是气急了,喃喃念着,“你分明比我清楚,她们接近我都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许苕聪慧,能看得清他的心迹,是宫中唯一懂他之人。
那女娘闻言却是缓缓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声音坚毅,一字一句,似是寒剑剖心:“我又何尝不是她们?”
妃嫔因为荣华富贵,家族荣辱入宫,而她入宫又何尝不是别有目的?
她抬起头望向京都城中远处几盏微弱的灯火,声音微弱,似是从远处飘荡而来。
“陛下,世上本就没有许苕,只有殷昭澜。”
“陛下是新朝的皇帝,如初生的太阳冉冉升起,象征着兴盛和太平,而我是旧朝的公主,走向的是也注定只能是,衰败破灭的结局。枯木逢春,万象更新,新旧本就对立。你我之间,从始至终便是隔着重重山海。”
“从一开始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寻找燕旻的真相而蓄意接近陛下罢了。”
“陛下为何一定要我做后宫的挡箭牌,为何一定要知道那本画册是什么内容,为何不敢喝那碗粥,只因陛下心中一直很清楚,我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女娘。”
“身旁的挚友家人一个一个离我远去,悲痛如同凌迟一般缠绕在我每一个不眠的深夜。缙苍亡国,我早便如同一缕浮萍飘荡四处没有归处了,在世人眼里,往日的朝澜公主就算再不受宠,也早就该一道殉国,湮灭在这新朝的城土之中,消失在大赟百姓街道的灯红酒绿之中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