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05)
马上的人摘下兜帽,一双冷如寒星的眸子往后瞥过去。
“竹秀。”她唤了一声,声音冷冽,“把这的人看好了,看门的、吃饭的还有上边那几个放哨的,走了一个唯你是问。”
这番要当场问罪的架势摆出来,京兆尹也不由慌了。
林忱道:“别拿我当三岁小孩糊弄,尸体堆叠多了会有疫病,再者,逃荒的人,谁会背着累赘不撒手。”
京兆尹歪了歪脖子,感到一阵疲惫。
后边门洞内的人弄不清状况,正想一哄而散,竹秀却早跃马过来拦住了去路。
“叫你的人别动,我不认得他们,但我认得你。”林忱又警告了一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些流民到底为什么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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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定好的,朝廷向城外富户的庄子上借粮,每三个难民一天二两小米一斤糠麸。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改了,那些富户不满意朝廷开的价钱,说要以粮抵税,用今年的粮抵明年的税。这也就罢了,他们在朝廷上消了账结果不给流民们粮,现在又下着雨天气湿热,病死饿死的十之六七…流民们这才闹事的。”
京兆尹和盘托出,他这些日子也向四面八方去转圜,可是没有一点用。
想着好歹把饿死的人尸骨收敛了,结果流民们又拦着不让。
想着其中缘故似乎不好同殿下细说,林忱却扶着额,有些倦怠地问:“因为那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口粮,是不是?”
京兆尹满面不忍,点了点头。
“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敢这样干,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知他们如何称王称霸。”林忱冷然,“此事一出,朝廷里那些上书阻止我去安西的人也该消停了。”
她打马向前,说:“先调出些粮来给堵住路的那些人,承诺他们以后粮食会按时发放,不要有后继者。”
京兆尹连连应承,其实今日林忱来了,对他也是好事,否则上头那些人一直对他施压,说若不能令流民散去,便直接就地绞杀,免得夜长梦多。
可对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他如何下得去手。
“我知道这事为什么没人管,因为城外的那些庄子,大多都是朝中之臣的私产,谁都不是两袖清风,大家一起混起来就是查无可查。”林忱的眼光愈发狠戾,“可是,既然被我逮着了,从今儿起若再行克扣之事,无论官居何品,立斩不赦。”
他们从流民四散的地方往前走,京兆尹问道:“不知殿下是如何城外有人闹事?”
那些人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就是仗着林忱代行政务轻易不会出城。
林忱面上淡淡的,并未回答,她瞧着路边兵士的野狗啃噬枯骨上的尸体,远远的一簇一簇的灾民抱在一起,看上去像没有生命的枯蓬。
京兆尹也见了,一直向后使眼色。
士兵便去赶那畜生,野狗呲出来的犬牙上还连着鲜红的血肉,一溜往野地里跑去,成簇的灾民也被吓得一哄而散。
林忱满心里都是又咸又涩的苦水味,她看着这些称不上人的人,无疑是愤怒的,可她并不能表现出来。
她连愤怒都是冰冷的,冰冷的愤怒的火焰燃烧在雨水里。
“闹事的人不止这一拨,京兆尹大人在这陪着我,心里一定很急吧。”
京兆尹一愣,讪讪地支吾着。
“不…不着急,殿下出城,怎可无人随侍保护。”
林忱着着他,幽深的眸子里像是有苍白的火焰在跳动:“还是快去吧,大人不急,我心里可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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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儿庙外,蛮人女孩着急地向不远处的庄子张望。
她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回过头用流利的汉话对角落里的阿公阿婆道:“那些人已经把庄子围上了。”
庙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尚未发育齐全的小孩,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常年饥饿带来的麻木寂然。
“有什么办法,他们叫我们去和人家拼,那就拼吧,否则以后怎么吃饭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跛着条腿,四肢上的衣服短得盖不住皮肤,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说话带着些滞涩的生硬感。
他问另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你说的城里的哥儿,他还会来吗?”
老人的高眉目已经有些塌下来,那双手上纵横交错地留下剑痕,此刻却只是希冀地看着少年人,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时时盛满了泪水。
小男孩同样抱紧了手里的木棍,低着头不说话。
他一面想,那个人一定会来的,那是阿希尔的儿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可另一面不由得怀疑一切只是一则神话,几十年间口口相传出现了误会,根本没有阿希尔这个女将军的存在,他们将永世为奴。
老人叹了口气,手中的拐杖震了一震,道:“走吧。”
随着这一声,庙里三三两两的人都站了起来,除去年纪实在太小的,都跟随老人走出了墩儿庙,向不远处庄子走去。
他们是那庄子主人买来的佃奴,平日里三餐不继干活却多,早已将身体拖垮,而今远来的流民要闹事,他们又得是第一个冲上去护主的。
男孩也要跟着去,老人却说:“你就留下吧,万一那个人来了…”他自己说着说着也苦笑起来。
一行人来到庄前,和一群饿狼般的饥民迎面相逢。
饥民虽手里只拿着柳条木棍,可人数众多又肯拼命,庄子这边虽人人手持锄头刀兵,但并不愿意和这群穷凶极恶之人对上。
好不容易先锋来了,便都退了后,叫这群蛮人顶上。
天上下的雨将庄子淋了个透,人人口中都吐着热气,眼里泛着绿光。大梁素称自己是礼仪之邦,可真到了吃不上饭的节骨眼,是礼仪也没有了雅正也没有了,不分种族地一律化作野兽,只等着将对方撕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