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06)
流民那方领头的是个中年人,看得出原先是个壮汉,不过一路上逃荒,饿得身上也没几两肉了。
“俺们就图一口饭吃,也不多要你的,把俺们应当的交出来,看看这人都饿成什么样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王八龟孙子,自己吃的脑满肠肥就不管别人死活——”
他骂了一阵,又说:“别逼的咱们动手,真动起手来,大家都讨不了好!”
与他对面的蛮人正是跛脚老人,他扭着僵老的脖子向后瞅了瞅。
雨幕中,远处庄子那二层小楼上烛火的光暖融融的透出来,似乎还有酒的香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只是天色暗了一点就要点灯,也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人在搏命里面的人却在喝酒。
但他确实明白了,庄里的人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不论是蛮人还是流民,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一样的草芥。
雨幕中流民们的脸仿佛都成了一张脸,那就是饥饿的脸、愤怒的脸、即将踏平一切的脸。
小楼里跌撞着走出个人来,倚在二层栏杆上向外张望。
领头的流民以为要粮有望,不由得又缓了一缓。
躲在蛮人身后的庄子管家颠着跑去问话,还没上楼,二层那人却从背后掏出张精巧长弓。
庄门口的人一阵躁动,只见他真的拿起支箭张弓射来。
流民吵嚷着惊恐着向后退了一圈,箭射在了那圈空地上,正落在跛脚老人的面前,前面的人腿一软,都跌倒在地。
楼上的人却像看了笑话,拍着栏杆直乐。
领头的中年人默然不语,他身后却断断续续响起抽泣,这抽泣越来越响,所有人的哭声汇在一起,形成了一声长号,直冲上阴云密布的云层,冲向不仁的天地。
陡然间,不知谁先听到了一声箭矢破空的裂响。
一支长箭流星般划破阴沉的天空,直冲向方才射箭的那人,沿着他射来的轨迹,“咚”地一下将他连人带箭钉在身后的房门上。
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公子哥儿的颈间鲜血汩汩地涌出来,箭尾铮铮然还在晃动。
雨声仿佛都停了,四野阖然寂静。
流民自发向两边散去,列队的官兵肃然向四周跑开,一面将所有人围起来,一面冲入庄子拿人。
中间那人身骑黑马,踏着污泥一步步走来。
她的手上还拿着从士兵手里借来的长弓,眉目间杀意肆虐。
然而很快,她似乎是长长地呼吸了几下,那双眼睛里的光就再度沉入黑色里,愤怒、杀意都找不到了,唯余无边的淡漠,叫人看不清抓不着。
她把手中的弓随意向后扔去,接着下马,对京兆尹说:“看看死的是哪家的人,就说他的箭差点伤了我,被就地处决了。”
京兆尹冷汗都下来了,哪有不应的。
于是一边安排给流民发放粮食,一边盘查审问此庄系何人名下。
蛮人并不识得这是什么人,只是主人家被抓了,他们也只好先回墩儿庙再做打算。
反倒是领头闹事的那流民,曾是个颇有见识玉器行家,隔了这么远一眼认出了林忱腰间所佩的白鱼玉符。
他给官兵按住了,一个劲儿地吵嚷要和林忱说话。
官兵道:“没人要治你的罪,好好待着,一会就放你回去了。”
那人一直给人磕头,一面还叫,林忱总算隐约听到一点,近前去问:“你有什么事?”
他并不敢说,又怕林忱觉得厌烦,只得拼命指着远处穿红袍的京兆尹示意。
林忱绕了好几个弯才想明白,他指的应该不是京兆尹,而是那身官袍。
他有事要报,又恐被人听去,必是和安西灾情有关。
于是招来了一旁正在安排人的竹秀,叫直接把人送回府上。
“我先回去若是遇到萧常侍…”竹秀挠挠脑袋道。
林忱僵了一瞬,颇不自然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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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儿庙外,留下看家的小男孩抬眉远望,还是不见人回来的踪影。
他急得原地打转,眼泪憋憋屈屈地往下掉。
泪眼朦胧中瞧着只有二三婴儿啼哭的破庙,感到一阵无望。
他仔仔细细地将庙门关好,用脏污的袖子一抹眼泪,踏过松软湿陷的泥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惯常约定的地点走去。
阿希尔的儿子名叫竹秀,很好听的名字,可惜他从来没见过他,只有通过庄头老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互通消息。
阿公阿婆已经走了有一会,天色愈见阴黑,老树上系着许多飘飘的红绳子,挂着人们的祈愿。
男孩来到石头旁,几乎不抱希望地去刨底下的泥。
他边挖边哭,然而,他的手触到了熟悉的质地——一支小小的竹筒。
与此同时,远方墩儿庙传来劫后余生的扰攘,他回头,看见所有人一个不少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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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忱回府时,手脚要比以往放得更轻。
她携了一声的污泥雨腥味,实在不想惊动萧冉。
然而刚从廊下往后面拐去,就听见了呜呜悲凉的箫声。
一身常服的姑娘半散着发,坐在朱廊内斜倚阑干,浅淡的眸子半垂着,旁若无人地吹完了一曲,接着把那玉箫在手里转了个圈。
林忱站定了,想了想,还是没敢朝她走过去——身上味道太大,怕熏着她。
萧冉轻轻笑了下,笑得有些伤感。
她轻移着步子,朝林忱走去,说:“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宿在外面呢。”
林忱老实回答道:“的确还有事未完,不过我猜你今天会来,所以就把事推了。”
萧冉又笑了一声,有些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