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12)
“此人出身翰林,后来外派历练到了安西,不过现在只是郡守府一名小小的幕僚——名叫郑鲁才。”
听到这个名字,后面林忱的瓷勺柄轻轻敲了下碗沿。
萧冉也抬起头来。
刘郡守试探道:“大人意下如何?”
萧冉用丝绢手帕拭了拭唇,问:“我记不大清了,此人是不是齐宴的学生,和何坤是同窗来着?”
刘郡守仿佛听不出来她的弦外之音,庄重道:“是的,郑鲁才不但是他的学生,且是他的子侄,自小与他十分亲厚。”
萧冉和林忱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
“郡守大人久居安西,对上京的人事恐怕不大了解。”萧冉故意试探,“我同齐大人私交不大好,看见他家的亲戚就烦。”
刘郡守眉心紧簇,眼睛微垂看向地面,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拜道:“我想问一问常侍,安西受灾多久了。”
萧冉算了算,说:“从端午水讯,到今儿…有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以来,单是官府统计,每日就有两千人死于饥馁。大人原先高居庙堂之上,眼睛见不得这些受灾的百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如今既然不远千里奔波到此,一路上生民深陷于水火的惨状…应该了然于心了吧。京城的党争纷扰,与我这样的小人物无关,我举荐郑鲁才,除却他的确有应对安西之灾的良方,更重要的是想知道,常侍是不是肯暂时放下派系之别,与成玉殿下共同拯救安西的百姓。”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不留情面,历来官场上都有拉帮结派、斗得如火如荼的事,可这些是阴私——人人知道,人人都不说出口。
刘郡守是第一个说出口的,他抱着慨然的决心说:“大人先前问,为什么不向安西的大户借粮,现在我回答大人——是因为安西早就没有大户了。安西的山匪已经猖獗到了极点,他们劫掠百姓的口粮,官府剿匪不力不敢上报,只能坑害城里的大户,先是以通匪之名抓其家人,再索要赎金,名曰‘贼开花’。从早两年开始,便有许多大户因此破产,今年受灾如此严重,就更不用说了。”
他说完,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萧冉回望过去,林忱眼眸沉沉的,里面藏着的猛兽正缓缓复苏。
“你是…郑鲁才?”林忱轻放下瓷碗,问。
暴出了这么多阴私,自然是不愿意再装下去了。
不过“刘郡守”——也就是郑鲁才还是惊诧地抬起眼,不明白为什么是林忱先说话,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启程之前,你的老师齐宴就曾暗中递给我消息,说他之所以坚持派自己的学生何坤来,是因为这里早有他的故旧——也就是你,郑鲁才。”林忱从袖中取出白鱼玉符,“一开始的公派是个意外,如果顺利的话,在安西待上一年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升官。”
郑鲁才的脑袋尚在发懵。
“为什么一个翰林出身的学士会甘愿在穷乡僻壤的郡守府里做幕僚,现在我有几分明白了。”林忱捏着玉符,倾身向前,“像你这样,孤身一个人,竟甘愿在这卧薪尝胆、放弃大好的前途,只为搏一个揭穿府堂阴私、救民于水火的时机。我好奇,倘若这时机迟迟没来,你又如何?”
郑鲁才眼风略过那活灵活现的白鱼玉,心里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成玉殿下,但嘴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问:“这些都是老师告诉你的?”
林忱一滞,哑然失笑,并不计较他的无礼,随意点了点头。
萧冉敲起二郎腿,拂了拂红袍,兴致盎然地看热闹:“郑学士心肠好,不过安西风雨催人老,让您而立之年就能扮刘秘了。”
郑鲁才看着桌子上的玉符看了好一会,强制性地回忆前时种种,不由得满脸菜色。
他也想不到,一次会面,宾主双方的身份都是假的。
忍住自卖自夸的尴尬已经是竭尽全力,把殿下认成宠姬的乌龙就像当头棒喝,把他的羞耻心一下子打醒了。
偏偏萧冉托着腮,把他那张红透了的老脸盯住了,恶劣道:“怎么了,难道是殿下的笑容太‘国色天香’,把你迷倒了。”
郑鲁才脑袋里嗡地一阵响,瞬间一个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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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根据灾民兄弟的口述路线,找到了城外正在“选拔”的地点。
据不知哪一路不可靠、不保真的消息说,本地的郡守要征兵,在城外搭了个擂台子,只要身强体壮、四肢健全的。
这当然很怪,大灾之年,赈灾还赈不过来,招哪门子的兵。
但李仁不怕怪,只怕怪事是子虚乌有,毕竟要真有这么个地方,那大家不得挤破了头?
大兄弟和他再三保证,要不是自己坏了眼睛瘸了腿,自己也会去。
李仁暂时选择相信,在山中七拐八拐,翻过了好几座小土坡,终于发现了“募兵”地点。
没有登记处,也不考察黄册户籍,只有两个人打眼看,合眼缘的就分到左边,不合格的直接走人。
另有一队身强体壮的佩刀壮汉守着一堆干粮馍馍,合格的就给一个。
李仁抓住个人,问了问郡守的事,答案是收获了两道莫名其妙的目光。
此处也不是在募兵,而是在招山匪进山。
“山匪落草还要挑人啊?”李仁不得不惊奇,虽说灾年落草为寇的人要多一些,可这么明目张胆的也不多见。
再说,整个安西都没有粮,他们抢谁去啊。
“那当然了…进山就能吃饭,现在粮食比金子都贵,而且景阳寨平常是不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