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39)
他的心在雨水中一阵悸动。
他明白了,他向里看去,空荡荡的偏殿内莫名吸引着他。
江言清真的很想看看,那个人、那个叱咤风云一辈子、一生都没有爱过任何人的女人,临死前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吗?
他走了两步。
又或许,仍旧是那令人厌恨的平静和空洞?
还是,她仍对人间有放不下的眷念和遗留?
江言清想着想着就笑了,也是嘛,权力欲望这样炽烈的女人,一定是舍不得放手的。
他飞步向前走去,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若是那样,他想,他一定要嘲笑她,毕竟她先死了,自己却还活着。
江言清绕过冷清的画屏,绕过最后一层紫帘。
隔着花瓶望见了她的卧床。
什么都没有。
江言清怔怔地走进去,床褥冰冷,空中只有雨水和淡淡的灰尘气味。
伏在床边的那个人曾经倒也没少和他作对,不过江言清再见她,心里也没什么感触。
他在床边蹲下来,探了探涟娘的鼻息。
这古板的女人,死后却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静静开在旧人的身边。
江言清转来转去,一时间茫然无措。
他在太后的妆台前坐下,一一摆弄昔日的残妆,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枚落了灰的戒指。
紫玉嵌着红宝石,上面有淡淡的划痕,绝不是新近几年做的。
他回忆了又回忆,在记忆的边角里扒拉出与这戒指的一面之缘。
那时,他向这女人说好话,问她戒指是谁送的。
她只是看了两眼,随手就把这东西扔到窗外去了。
可现在却在这里。
扔掉的东西,过后也会不舍得吗?
江言清心里觉得讽刺,而后便是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怅然有失、怒火酸涩…凡此种种,将他撕扯成碎片。
可这万般情绪的对象死了,一切便只能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尘土里。
最后,江言清只剩下麻木这一种感觉。
他得活下去。
怎么才能活下去?
江月满说过的话在他心中倏然一亮——皇帝不死,无论是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唯有皇帝,才能让这结局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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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言清进入建康宫时,宫外魏家指派的守卫还对一切懵然不知。
他们拦住江言清,道:“大人,外边现在很乱,建康宫如今不准放人进出。”
江言清并不知事实如何,只信口胡诹:“是魏家长正大人叫我来,这是他的信物,不认得吗?”
守卫自然认得魏家的信物,也隐隐约约听过这位江公子大名,但心中还是举棋不定。
“你们几人做一班巡逻?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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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林凤仪倒在书案上,远处监刑那女官远望见他饮下毒酒,鬼魅一般在雨中隐去了。
林凤仪按着腹部,将鸢儿抱到榻上安置好,自己静静地忍耐毒发的剧痛。
他自来是娇生惯养的。
不过,他想,鸢儿既能忍耐,他应该也可以。
他要快一点追上她,不要叫她等太久。
可是,烈火灼肠之痛令他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体面地在地上打滚。
在痛楚中,他听不见雨声,看不见殿内的摆设。
额上的冷汗唰唰地流,不一会儿,他的朱服已湿透了。
赴死是一件多么决绝的事啊,林凤仪想,即便到现在,他已经听见鸢儿在叫他,却还是留恋着金丝笼,怎么也不肯走。
昏沉中,似乎有人冲进了殿内,架起了他的四肢。
狂乱的呼喊声叫了一会,建康宫内乱了一阵,紧接着一切又都平复下去。
江言清颤着手,扶他起来,声音由远及近、飘飘忽忽。
“陛下…陛下…听得见吗?是谁害你!”
四周守卫的身影晃来晃去,林凤仪张了张口,便有一股鲜血涌出来。
他是活不成了的,林凤仪半昏半醒地想。他挣扎着去看鸢儿,一片模糊中,耳边的人还在不断逼问。
也罢了,他这一生偷得的这点欢愉,都是从鸢儿身上来的。
到了最后,又何不满足她的心愿呢?
林凤仪冷笑了一声,回光返照般撑起一口气,看着江言清,看着周身一层层的守卫,说:“是朕无德,自弑也。”
周边的人哗啦啦地都跪下去。
江言清失魂落魄,还想再问,林凤仪已阖目长逝。
皇帝一咽气,屋子里又没人说话,外边瓢泼如注,便有人耐不住性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等江言清反应过来,外边已经乱了套。
他冲出建康宫,正赶上外边火炮一声巨响,皇宫似乎跟着抖了三抖。
江言清本就腿软,跌在地上,想,不对,都不对,一定还有办法的。
林凤仪死了,难道上京城内就没有别人可以救他、救江家吗?
人影纷至沓来,他终于从中抓到最光明的一个。
他的老相识,唯一在京的王爷,他如今在干什么呢?
第67章 和亲
上京星夜驰报, 八百里加急地奔赴来京路上的一座小城,林忱所率的两万长刀军及五千锦衣卫在城外的山上驻扎。
因着是夜间荒宿,且行军急速隐秘, 大军所在的营地连篝火都没有点几堆,信使艰难地找到位置时, 天已经亮了一半。
竹秀听完他的初报,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 比了个手势, 带领信使去到河边。
“殿下, 上京…来消息了。”
林忱回过头来,夜色微明,暗色退潮似的从天上溜走,河水潺潺, 厚重的晨露满盖了世间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