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樊笼(34)

作者: 人面烂桃花 阅读记录

她慢慢在纸上推演着卦象,没有朱砂,她便只能用墨笔代替,幸而身上一直带着骰子——当初阿湘拿了去玩,有借有还,所以现在还在她身上。

外面阴雨连绵,香也燃不起来,得出的结果一团乱麻。

林忱便想起张大娘子在暗巷中说过的话。

口出真言,天必降不详。

她本来不信,然而这不详真落在身上时,当真是痛极了。

痛得人精神恍恍惚惚,颓靡不已。

犹如徐夫人去世时,悲伤来得缓慢而凶猛,潮涨潮落锲而不舍地冲刷。

那时她还可以每日洒扫诵经来麻痹自己,可现在不成,她得清醒地觉知着这份苦痛与愤怒。

连同不敢承认的恐惧彷徨。

她从来都怯懦,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殁了,她便逃避到庙里去。

然而不是人人都这样好心。

就像如今,引她出来的人把脸一扭,扔她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慌张四顾,只等着把刀磨锋利了,提着她的头去领赏。

林忱给吓得蜷成一团,神思都只敢回忆以前的事。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下山,遭遇劫匪。

她质问他们,身强体健,不好好做正经营生,心里不曾有丝毫羞愧吗?

盗匪当然没空理她,回答她的是劈面而来的刀锋。

这刀锋也是徐夫人给她挡住的。

无论何时自己陷入困境,她总是从天而降。

可这次不同,徐夫人救得了她的人,救不了她的心。

林忱那时很有几分天真,她痛苦地问,扬善惩恶严于律己,使天下清平路不拾遗,难道不是所有人的梦想吗?

为何她第一次独个儿下山,看见的却是这样荒凉的景象。

平城大疫,城外累累的尸骨化作青烟,盗贼蜂起,百姓易子而食。

身处浑浊的世间,她就像树下单个爬过的蚂蚁,一缕风便可以被卷走。徐夫人是她乘着的树叶,若非有这片树叶在,她瞬息安宁也不可得。

那些周游四海的兴趣便是这样被磨灭的,小小的梦想如同幼儿的身体一样柔脆,遭遇风吹草动,便湮灭在滚滚尘埃里。

她的眼睛,从此不敢直视人间。

从平城到上京的旅途,是林忱的第二次冒险。

她自黑暗中探出触角来,甫一见到光明,便沉入更深的黑夜。

引诱她出来的花蜜是甜蜜的陷阱。

她没有再回头的机会。

在永夜中慢慢摸索,林忱不得不承认一个道理。

人生来就是要相互残杀的,强者凌虐弱者,一个倒了,另一个又站起来,微末权势便让人趋之若鹜。

而那些,一重又一重樊笼之间得到的虚假爱意,如梦幻泡影,转瞬便破裂了。

那些心悦于她的,也终于搏得她心动的,在野心与欲望面前,都微不足道。

她把玩着那支素面银簪,上面的花朵与狐狸还未錾刻完全,残缺的花蕊让人看了心里微微抽痛。

桌面上散乱着卜算用的黄纸,林忱把银簪扔进纸堆里,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

门开,身着黑色制服的女人踏进来一步,收了伞站在门口。

屋内有潮湿发霉的焚香味,和被微雨淋湿的八卦阵。

“你比我想的要自在。”涟娘说,“竟不知道害怕吗?”

林忱坐在窗边,侧脸在朦胧的雨和光中看不清。她伸出手去撩拨那雨丝,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位高权重之人在问话。

涟娘身后跟着的锦衣卫往前一步,被前者眼神制止住。

“既不愿多言,那便走吧。”她冷酷如旧,不多解释什么。

林忱转过头,扬着脸看她。

“她没来?”

“谁?”

“你知道是谁。”

林忱不动,涟娘眼角的褶皱微微一抽,目光向后瞥了一眼。

“走吧。”她坚持道。

门口并窗边的锦衣卫都不明所以,林忱起身来,穿过厅堂,慢慢走到外间。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简直像自阴翳林间走出来的孤魂野鬼,眉眼却又是那么黑沉,那股清傲浅缓的郁色也变成了森森煞气。

“不在这儿杀了我?”她莫名笑了,唇角冷淡地掀起,“是有话要问?若真有,那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涟娘心里惊诧,面上却不露出来,只说:“我看不然。你是谁,为什么在这,要到哪去,你可都一清二楚。”

林忱从喉中吐出些嘲冷的声气,边走近边说:“姑姑亲身而至,我自然有几分猜测。徐夫人打小教我,像她那样的人物,不是民间能有。她虽未指点我身世,可朝局大势好歹分说过一二。我原本不知我们一直在躲的是谁,直到来上京。”

她的眸子里写满了笃定,涟娘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不就是要进宫么,我随你去就是了。”

涟娘沉默片刻,说:“你的确聪明,是我低估了你。”

这一路上,她偶有两次见到林忱都是在萧冉身边。

在她印象里,这孩子沉默寡言,温文内秀,不意近看才知是把快刀,锋芒毕露。

她止退了锦衣卫,只身向外走去。

林忱跟在后头,门一开,随风飘来冷冷的雨丝,打湿了她的衣襟。

伞只有一把,涟娘的心细不会用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巷口斜出一把天青色的伞,扫开了这乌瓦灰墙的阴霾。

涟娘眉目一横,唇角微动。

伞下露出的却是个梳双鬟的丫头面孔——是青萍。

林忱一动不动地瞧着她,雨中斜斜向上的眉尖分外锐利。

青萍给那双眼瞧得浑身发冷,还得硬着头皮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