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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5)

作者: 人面烂桃花 阅读记录

一旁住持拿着剃刀,觑着那位山下来的徐大官人,又看看坚持跪着的林忱,本身就软弱昏聩的人更没了法子,说:“忱姑娘,你叫了你舅父来,便是为了这事,如今何不再听听他的意思?”

那位徐官人长着张国字脸,带着中年官场中人惯有的威严,他不好上前拉扯林忱,面上却也是着急的神色:“忱儿,此事你同你娘说过没有?”

林忱仰视着他,目光却是冷冷的。

她说:“我听母亲的道理听得够多了。”

从小到大,笔耕不辍地练习,早早晚晚地念那些诗文,被耳提面命地教导礼仪规矩。

她早厌倦了那些徒有其表的精致!

学尽国策文章,还不是困在后院,困在佛寺,困在家长里短流言蜚语里。

“请舅父来,是做个见证。”林忱起身,自愣住的住持手中接过剃刀,说:“今日我削发断尘,与母亲、与徐家不再有关系。不过我母多病,想来舅父应该更疼惜妹妹,往后也断不会苛待她。”

她话音如金石般有力,决断也不拖泥带水,话一落地,那剃刀一动,乌黑丽发便落了一截在地上。

徐官人面带灼色,上前一步:“你年纪小,那懂得清苦难捱!”

林忱见他一副真挚关心自己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她娘倒是还有不少事瞒着她,徐家与她究竟是不是血亲,这位徐官人和她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什么条件,换得这位平城豪绅放下身段,竟真得在意起她来了。

徐官人摇摇头,到底没有蛮横无理地强求她住手。

外面金乌西沉,暮光自窗口透进来,夹杂着碎雪和金粉,带起爽朗遒劲的风。

鸢儿站在窗口看。

林忱余光注意到了,便转头冲她柔和地微笑,鸢儿觉得,那眼中分明是对外面世界的珍惜和想象。

第3章 恻隐

厌倦这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林忱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五岁时颠沛流离来到平城,随着至亲窝藏于佛寺。

这不是个清静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她很少出门,平日里陪着她的只有徐夫人,而徐夫人的故事,却还有另一半没有讲完。

月下醉倒,舞于花丛中,这是她;十年寂寞,泯灭于凡尘也是她。

徐夫人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但从她对朝政律令的熟记,再到对诗文经书的信手拈来,林忱便知道,她应该有过一段十分辉煌的过往。

也许曾出入宫廷,长袖善舞;甚至涉足朝局,有过一番伟岸的梦想。

但这十年来,她一天比一天寂寞下去。

林忱记事很早,她隐约的印象里,徐夫人在她年幼时还常常出去走动。可自从来到平城之后,她饮酒逐渐频繁,那双曾握笔执剑的手渐渐荒废。

若不是徐氏每日歇斯底里地要求林忱学这学那,徐夫人也许再不会碰那些心爱的书籍。

每日陪着消沉的人,林忱年少气盛的性子也日复一日平淡下去,她比同龄人更老成,也不对未来抱有什么幻想。

在繁重的课程中,徐夫人会常提起上京的风物,小到那些高门宴席的礼仪,大到如今朝局的变动。

受益于此,林忱得知,自今上继位,太后把持朝政,前朝便设置了一套严密的女官体系,权能甚至在六部之上。

可在其中,却没有徐夫人的位置。

想也知道,上京里必有她不能见的人,也许便是当年的仇人,令她们三人逃避至此。

光阴如流水,其中流言、困苦与细碎磨人的阻碍不断冲击着她们,徐夫人挡在最前面,十年如一日。

林忱猜想,也许她真的累了,所以在某一个静夜里,投身于冰冷的河水,再不愿意站起来。

**

此刻,林忱走出佛堂,扶起满脸是泪的鸢儿,轻声说:“我要回去辞别母亲,怕是不能送你下山。往后须得珍重,不能再这般慈悲心肠了。”

她素日矜傲,鲜少有温柔的声气,鸢儿却泣不成声:“姑娘,我们相处多年。你从前多想下山看看,如今怎么变得这样胆小!”

林忱放开手,失神地想,似乎确实是吧,自己是曾想过仗剑天涯,高歌欢笑。

但连徐夫人都做不到的事,她又怎么能完成。

于是她只拍了拍鸢儿的肩头,在住持与徐官人的目送下离开了夕阳满天的山头。

她踩着雪中埋藏的枯枝,绕回后院。路过的尼姑三两句聚一起,无声而惊恐地盯着她只余青茬的脑袋,完全忘却了议论。

人人都以为林忱苦熬十年,终于要下山做大小姐了,谁想她一刀下去,自己跳入了世上女子最不愿踏入的境地。

林忱无视了这些目光,目不斜视,一路走到自家门前,正好看见烟筒里升起白烟。

徐夫人去世这段日子,一直是她母亲在做饭。

这是她从前从不会做的事,但如今也要拖着病体,学着生存了。

林忱闻到了糊掉的油烟气。

她隔着半开的门,看见徐氏手忙脚乱地掀起锅盖。

这一瞬间,她是有那么一点心酸和愧意的。

然而,在廊下的红辉中,林忱仍然向前,逆光对着徐氏说:“我回来了。”

年纪已不轻的妇人麻木地回头,她眼睛不好,隔着满屋的白气说:“你才回来…我不是说了,你要把书温完!以后用得到…我没有别的什么了,我只能指望你,指望你了…”

林忱脸上痒痒的,她一摸,一滴泪静静地淌下来。

“没有以后了。”她说:“母亲,你的那些妄想,永远不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