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6)
徐氏沉默着,踉跄着上前来,她渐渐看清了林忱满身的霜雪和一身素色的衣袍,最后看清了她干干净净的发顶。
热气蒸腾的灶间内,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冲出来。
徐氏发疯般地推搡捶打着林忱,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为高门贵女的教养。
十年来的希望和幻想破灭,让她本就不康健的身体猝然倒下。
她哭着委顿在地上,林忱两手扶着她,头却平直僵硬地看着前方,无力也无心去安慰。
直到最后,徐氏脱力地倒下,林忱搂着她的头,像是小时候母亲搂着她那样,喃喃说:“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背负着明知不可能的期待,母亲,你可曾心疼我?”
像一个普通母亲心疼自己的孩子那样,把她当成珍宝一样,来对待一次。
这一夜,林忱在炉火的余温中煎了药,把药碗放在了徐氏的枕席旁,然后离开。
山下徐家马上就会派人上来,她不必担心母亲一个人会病倒。
这已是她最后能尽的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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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林忱的身份正式在香山寺登记入册。许是她与鸢儿缘分未尽,那家的轿子晚来了几日,她得以亲自送人下山。
这是除夕的前一日,鸢儿换了新衣,头上缠了发巾,甚至在口上涂了些胭脂,看上去真的像是要出嫁的姑娘。
林忱一身灰白袍子,撑伞将她送到山下,说:“真是清闲的日子,若是从前,这个时辰还在读书呢。”
鸢儿叹气道:“若你是真的快活,那倒是好了。”
她与林忱对视几许,接过了伞,正欲朝着轿子走去,不远处的雪地中却突然了出现两个灰色的小人。
那两个孩子衣衫褴褛,大的搀着小的,小脸都冻得粗糙红裂。
鸢儿瞧他们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心里纳罕,又有些怜惜,便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那两个孩子饥饿多日,见了这顶红轿子,便知是有喜事,屁颠屁颠地便跑来了。
“姐姐、姐姐,可怜可怜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鸢儿摸着他们的小脸,想到了自家的兄弟姐妹,疼惜道:“给你们这几个钱,赶快进城去买点吃的。真是傻孩子,讨饭怎么往山上去,如今庙里钱粮不丰,哪会有东西给你们。”
林忱无语地瞧着,心道她这烂好人的性子,真是到死也改不了了。
那孩子感激道:“我们不是去讨饭。”
更小的一个抢白道:“我们去找我娘。”
两人都惊诧不已,鸢儿失声道:“你娘?上面都是出家人,你娘怎么会在那?”
两个孩子不知所措:“我娘的法号是静持,她不常回家,怕叫人见到不好…可是我弟弟还病在家,她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了…”
鸢儿瞪圆了眼,看向林忱,后者也难得不知所措起来。
她问:“怎么办?”
林忱不自在地别开脸:“我怎么知道。”
远处抬轿子的脚夫已等的不耐烦了,打发跟轿的老嬷嬷来催。
鸢儿边笑着去应承,边回首扯林忱的袖子。
好容易安抚了嬷嬷,她低声对林忱说:“姑娘,我得走了。这一走,不知多少年才能再见,只盼着你做事前考虑再三。”
她隐晦地看了眼雪地中巴望的孩子,说:“良心若不安,怎样都是错了的,姑娘不要后悔。”
林忱看着鸢儿天真稚气的脸,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红轿子消失在雪地中,迷茫的风雪越加凶猛,两个孩子被吹得东倒西歪。
林忱扔出一小块碎银,冷道:“回去等着吧,你娘过几日便会回去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隔了很远还能听见两个孩子欢呼雀跃的笑声,像是两只雪地里打滚的小狗,只要能够生存,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
林忱忽而想到徐夫人说过的话。
这世上,人生来被划分成三六九等。有些人只看得到眼前,一旦得势便更加猖獗,而另一些人却始终柔善,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会向下伸手。
若是身处高位者不懂得向下伸手,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的一片地狱呢?
隔着遥远的时间,这问题再次抛向林忱。
她当时觉得徐夫人太过多虑了,她们一介白衣,有什么作恶或者伸手的机会。
可是,如今…她却在徐夫人死后,凭着几个臭钱,随意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哪怕是那人罪有应得,仍不能掩盖她心里的恶。
因为明明是该用来向下伸手的力量,却带来了痛苦。
林忱回头,风雪中两个孩子看到了她驻足,慌慌地给她磕头。
林忱静默着,只觉得一阵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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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了除夕,衙门初三终于有人当值。
林忱知会了住持一声,便下山去了。
她平时不大出门,走在满是人烟的街上,总有中身在异乡的感知。
耳边不断传来叫卖声和小孩子的追逐声,扛着冰糖葫芦的老大爷张开步子路过她身边,晶晶亮的蜜糖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甜蜜。
林忱在他旁边凝神细看。
“三文钱一个,好吃不贵。”大爷笑呵呵的给她拿了一支,问:“来一个?”
山楂咧着口子,内里是晶莹的红。
林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微抬起了嘴角。
她抬手去接,却看到了自己灰白的袖口。
突然,一种无以复加的厌恶涌上来,她缩回手,摇摇头,转身就走。
竟然忘了,自己已然是出家人。
虽没什么敬重神佛的心思,但装出个样子来,才好混日子。
反正她这辈子,也不过就是混日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