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71)
她每日晨起就要读书,一直读到日暮,没有人陪她。
徐葳蕤若是身体撑得住, 便要时时监看,要求对答如流, 若是稍有不能,动辄便要发怒。
徐夫人忍不了这半疯的人, 常不够义气地躲出去, 随便找块荫凉, 躺在大石头上喝酒。
一喝就是好几个时辰,到回来,总要面对林忱幽怨愤怒的眼神。
这时候她便笑嘻嘻地凑上去,问:“我给你包的假书皮好不好用啊?她没认出来吧…啊…那还生什么气啊, 话本不够有意思吗?”
日子就这样淡如流水地过。
林忱总是不高兴, 相比于同龄的小孩子, 她的心事多、心思也重, 是个绝不讨任何人喜欢的性情。
她又太聪明,这聪明不单呈现在过目不忘的天份上, 而贯穿着她整个生命。
旁人一个眼色,她立即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甚至快过使眼色的人本身。
然而, 立刻的, 她与对方反着来。
叫东往西,叫南往北,实难规训。
徐夫人废了不少心思教导板正她这拂逆顽劣的性情, 林忱唯一一点尊敬便全给了她。
她试着用下棋来打发小孩子过分旺盛的精力。
可林忱四岁学棋, 七岁下赢了第一盘, 此后半学不学,也没什么大兴趣了。
每逢晴天,便蹲在院里的树荫下数蚂蚁。
她的身体绝不多动,可思绪仿佛一刻都停不下来,一直要作恶。
徐夫人认识到,林忱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破局之人。
她的身份,她的聪慧,与她尚未成熟的心智都是如此恰当。
可引诱一个小孩子踏上陷阱,将一切阴谋危险加诸在人生尚未开始的女孩身上,这有违她的道。
最要紧的是,林忱有一双好眼睛,每当她用那双饱含着天真与恶的眼睛看过来,徐恕便想,她什么都知道。
倘若自己骗她、利用她,这孩子一眼便能识破。
因此,一切都搁置了。
对于林忱来说,她的日子就是这样无聊。
她不知道自己在忧愁什么,明明什么也不缺,明明日子是过得下去的。
也许是徐夫人偶尔的不知去向带给她恐慌,也可能是母亲的疯癫令她憋闷压迫,总之,林忱不快乐。
她羡慕快乐的人,常躲在墙后听那些小尼姑玩扮家家酒、翻红绳和跳格子的游戏。
简直不可思议,这群愚蠢的小孩,怎么能因这样简单的成功就这样快乐!
她想,我多么像个大人,从来不会玩这些一眼就能看透的把戏。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七岁的时候,她随徐夫人下山,在集市上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买了吃不完的糖葫芦。
可她还是不笑,惹得徐夫人很发愁。
只能又把人带回山上。
进山门第一眼,一个刚剃了头发的小尼姑坐在土地上哭哭咧咧。
林忱路过她,斜眼睥睨。
小尼姑盯着她手里的糖葫芦,瞬间不哭不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给你一个?”林忱说。
小尼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时候,林忱终于露出个恶劣至极的笑,问:“我凭什么给你?”
小尼姑没反应过来,只呆呆的。
林忱见她没哭,一下子就觉得无趣了。
刚要走,后脑上挨了一下。
“知道你为什么不招人喜欢了吧?”徐夫人语气不好,“还讲别人幼稚,你才是最幼稚的那个,又坏得很!”
说着拿了个冰糖葫芦递过去,顺道把人扶起来。
小尼姑怯怯地舔了一下,眼睛就亮了,把一切不开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忱更生气了,哼了一声就走。
后来,这小尼姑成了她的朋友,因为徐夫人逼着她给人家道歉。
刚剃了头的小姑娘也是傻,竟还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因此得出林忱人不错的想法。
小尼姑名叫落鸢,每天吃完晚饭,便去香客所在的后山找林忱玩。
旁人都说她小小年纪便会趋炎附势,知道香客银子足,竟去讨好人家的小姐。
可鸢儿还太小了,实在听不懂这种话,林忱是她入寺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想去找她。
林忱是个记仇的小人,还惦记着自己言不由衷的道歉。
两人在一起做游戏,她便提议扮家家酒。
鸢儿问:“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扮呢?”
林忱讲:“简单,抽签决定,只有父子两个角色。”
实则签给她动了手脚,鸢儿每次抽,抽到的都是儿子。
林忱心满意足地做老子,觉得这种日子才算有点快活。
又过了几个月,她八岁生辰,山下饥荒闹得很严重,徐夫人不肯带她下山去。
林忱咬牙切齿地生气,同鸢儿讲:“我便要出去,看她能拿我怎么样!”
鸢儿正用柴火搭着小房子,闻言道:“徐夫人昨个问你日后想做什么,你不是才说,要做个成熟的大人么?”
林忱白她:“我敷衍她呢,你听不出来?”
鸢儿有什么办法?只放任她去。
那一天晚上已经月上中天,林忱才回来,是被徐夫人拎着领子提回来的。
鸢儿第二日去找,林忱竟然不肯见她,也不玩“父子”游戏了。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一直觉得这游戏颇幼稚,但忱姑娘爱玩,便也陪她了,如今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她不高兴了吗?
鸢儿失落地走了,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林忱人影。
九月的一个下午,凉风习习,柳枝轻动。
林忱在小屋内发怔,这地儿充作她读书的书房已久,处处沾染着她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