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74)
冯不虚掩着口,什么都没说。
倒是太后看了他一眼,说:“她也是人,刮几阵凄风苦雨就倒了不成?”
彭英莲终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离席道:“太后剑锋所指,臣无所不应。”
冯不虚往上看去,似要穿过遥远的时空,回到两个人都年轻的时候。
“娘娘,臣多年以来也算兢兢业业,对待正事从不敢懈怠徇私,彭将军去已是最合适,只是缺个人说出来罢了。”他的眼眯得很细,像是看不清,“臣知娘娘舍不得彭将军,可私情总不比过大局。”
太后揶揄地笑了,问:“冯卿没有动过私念的时候?”
冯不虚默了片刻,跪地说:“若臣有,但请太后秉公办理。”
他声音带着必死之人的决绝,叫人听了哀切。
林忱看了好一会戏,心里觉得蹊跷。
前两个月建康宫与世家暗通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他们此时的阳谋便算是大张旗鼓地宣战,怎么太后仍不动声色。
她刚刚掠过这些想法,太后却说:“算了,如卿所愿。”
林忱一惊,端起酒杯,长眉蹙得解不开。
接下来,不过又谈了些上京的风雅趣事,又问了彭英莲离京三载归来后可有去探望儿女。
陆陆续续地人散了,林忱喝得面上染了些膏红。
太后也预备出去吹风,彭英莲去扶她。
路过时,太后停下来,问:“你今日话少,怎么不同阿冉去游湖?”
彭英莲才注意到林忱,可她记性实在差,并没想起三年前那一面,只知这是先帝的公主。
林忱行礼,瞬时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道:“方才射猎,骑术实在不精,想着彭将军在此,便想来询问一二,也听听边关趣事,涨涨见识。”
太后果然很高兴,说:“你打小没学过,若爱马,正好将军这几个月在京,你可去宫外请教。”
她一走,林忱便走出帐外,兀自踱步远走。
青瓜跟在她身边,问:“主子想什么呢?”
“想方才的怪事。”
“您是说,太后答应放彭将军去戍边的事?”
“从头想起。”林忱答:“自万国宫宴前夕,那些文士向太后上奏。”
她反复按着额角,把那一小块皮肤按得发红。
“太后答应,必是留有后手,只是我还没想到她如何填补彭英莲留下的缺。不过这么做的缘由,我倒是猜到一二。常说帝王心术,狡兔死走狗烹,可若反过来,朝堂之上敌手被彻底铲除,臣子便不会结党营私、专权乱政么?”
青瓜反应过来,说:“所以,太后是给那些文人伤了心,后悔弹压世家太狠?”
林忱还在反复思量。
青瓜还想再问,她已不再说话了。
直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草地与河滨氤氲出潮湿的雾气。
林忱在一片极紫的暮野中说:“过两日,你找个机会带鸢儿过来,我有话问她。”
两人已走离营帐很远,此时边说边回返,远远见得人影忙乱,随行而来的大臣俱归在帐前窃窃私语。
萧冉也在。
她单膝跪在最前方,金色的发冠瞧着是勉强束好,鬓边两缕黑湿的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上的官袍也尽湿了。
见林忱过来,勉强露出个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陛下方才游湖落了水。”萧冉道。
林忱立着,蓦地有些凉。
四月的湖水不算热,这样湿着又吹风,会不会病了?
她向青瓜吩咐取件衣服后,才动了动嘴唇,低语道:“陛下落水自有人相救,你凑什么热闹。”
萧冉抬头,道:“殿下,这次…涟姑姑怕是撇不清了。”
第37章 泥灰
申时一刻, 湖上十几艘花船载歌载舞,平静的湖水碧波澹荡。
皇帝与施平说话,涟娘坐在一旁, 萧冉则是靠在远离人的那侧吹风。
魏小姐坐在涟娘对面,她面上脂粉抹得太多, 湖上阵阵风吹过,一股腻人的香气吹得涟娘头痛。
歌舞换过一轮, 也听不清皇帝究竟说了什么。涟娘吃了两盅酒, 也觉得没意思, 决定起身走走。
她一动,魏小姐也跟着动。
涟娘向后一瞥,目光瞧着就能煞退一帮子人,可魏染反而追上来。
“一别几年, 姑姑过得可好?”魏小姐笑道。
“尚可。”涟娘道:“魏小姐应选文渊阁后一直居家不出, 我们倒是没什么机会见面。”
魏小姐摸摸了耳边的玉坠, 道:“那也没办法, 谁叫涟姑姑您一下将我票出局了呢。”她哼笑一声,看过去, “人都说应选文渊阁的世家女那么少,我总该选上的,可惜…落选后想必大家都在心里笑吧。”
涟娘这才了然, 原来这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来了。
“若当时姑姑收容我, 此时我可该尊称您一声老师了。”
魏小姐进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涟娘却并不想同她解释什么。
因为看得出来,她不是进文渊阁的材料——阁中的女人不是给皇帝预备的秀女, 个个都要拼死拼活、卖力当牛做马的, 魏小姐身娇体贵, 吃的了这个苦吗?
魏染同她对视了片刻,转而似是自嘲,面上带了些恶毒的刻薄。
“姑姑这就要走了?我还为您准备了份礼物,此时才方登场呢。”
涟娘有种可怖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心立于危墙之下的蠢女人能给她带来什么威胁,可那份心中到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随着预感而来的,是耳边悄然响起的丝竹。
这熟悉又陌生的一曲带她回到年轻时,在扬州卖艺的日子。